和 谷|人與事

黃堡文化研究 第435期


人與事

和 谷



和 谷|人與事

華嶽文藝出版社1988




“鐵市長”

1984年夏秋之際,我去拜訪省作協《延河》副主編曉雷。我們兩人在談到報告文學的選題時,不知不覺地便談到了“鐵市長”這個題材。他問我敢不敢寫,說老實話,對於如何寫“鐵市長”,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只答應試試看。

當時,我在西安市文聯《長安》文學雜誌做編輯,每天從大雁塔附近的家中騎自行車去教場門上班,幾乎穿越整個城區。當時的媒體上時不時就會有市長出行的新聞,而更多真實生動的有關市長的話題卻來自普通市民的傳言中。

一個秋雨天的午後,我如約騎車子趕到了省醫院幹部病房採訪“鐵市長”。市長顯然是剛剛接受完治療,從病床上走到外邊的會客室,很爽朗地笑著,同我攀談。在一個月前後的時間裡,挨個兒尋訪遍了與市長故事有關的人和事。我用幾個月的時間採訪了近百人,採訪筆記記了十幾萬字。之後,我用了十多天的時間,寫出了有五六萬字的初稿《張鐵民市長》。我將初稿送到仍在住院的張市長審讀,這前後他已任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病情在漸漸惡化。他花了十多天時間,堅持在病床上讀完了原稿,並作了多處更正和修改。

我把第二稿送到了《延河》編輯部,在曉雷的建議下作品的標題改為《市長張鐵民》。曉雷是詩人,思維敏銳,富於才情,他讓我在時政紀實的基礎上提升人物形象的思想內涵,寫出當官的與底層民眾關係的意義,表述方式上增強文學的價值。我拿出修訂稿後,他連聲說好,但需要有關方面簽署“情況屬實”的意見並加蓋 公章。但張鐵民已辭去市長職務,沒去省人大的位置上班,患重病躺在醫院裡,沒有誰願意表態。曉雷與主編白描拍板,破例由作者和編者負責,中篇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即分兩期連載於1985年《延河》雜誌第五、六期,一時間在報刊亭被讀者搶購一空。陝西人民廣播電臺在午間連播,收聽者眾,多家報刊轉載。《陝西日報》發表秋鄉的《人民肯定了他的作品》,給予報道。我接著寫了續篇《鐵市長之死》,在《延河》刊出。

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在兩年一屆的中國作家協會第四屆(1985—1986)全國優秀報告文學評獎中榜上有名。先後擔任陝西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副主席、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省文化廳廳長的李若冰很高興地說,這篇作品填補了陝西乃至西北作家在全國報告文學獲獎方面的空白,在反映市長現實生活題材方面也是不多見的,難能可貴的。接著,華嶽文藝出版社推出了《市長張鐵民》單行本,被收入省紀委編輯的發行廣泛的《陝西黨風建設》一書,並獲首屆《延河》文學獎,陸續被載入多種全國性經典選本。

隨後,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改編為電視連續劇投入籌拍。好事多磨,或因劇情需要調整而下馬,或因經費不足而擱淺,三起三落。從電視劇開始籌拍到完成拍攝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1991年7月1日至3日,中央電視臺在一套黃金時段開播五集電視連續劇《鐵市長》,陝西、西安電視臺同時播放,獲得央視展播優秀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等多項大獎。作家李若冰、路遙,評論家王愚、李星等,或在電視專題中作訪談,或撰寫文章在《陝西日報》等報刊整版推出,在文化界、政界和社會各界產生了廣泛影響。

從某種意義上說,“鐵市長”是從建國路陝西作協老《延河》的沃土上生長出來的。事過多年,我仍不敢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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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冰(右)、路遙(中)、和谷1991年在《鐵市長》座談會上


若冰先生

李若冰先生是我散文寫作的啟蒙老師。在西北大學的圖書館裡,我曾痴心地讀過他早年的散文集《柴達木手記》,又讀到了他的新作《神泉日出》,堪稱當時專制文壇的一股清新的風。

八十年代初,有機會與若冰先生同行,赴徐州參加首屆中國散文學會年會,耳濡目染,受益匪淺。先生身為德高望重的前輩散文家,一不擺譜,二不清高,和藹可親,樂呵呵的,喜歡與年輕人交朋友,扶植後學,關注年輕人在散文藝術創新中的見解,吸取新的知識,使得寶刀不老。

之後,在若冰先生的主持下,由我們幾個年輕人張羅,成立了陝西散文學會。若冰先生當時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在他的信任關照下,我所在的剛剛成立不久的西安市作家協會辦起了全國第一家《散文報》,賈平凹主編,我當副手。記得若冰先生的創刊題詞是“真情是散文的生命”,真情,既是先生所堅持的散文觀,又是對散文後學的教誨。可惜,《散文報》僅出過幾期,因故停刊。其中是非曲直,當是後話。

有一次,丈八溝的筆會宴席散了,若冰先生還與我們幾個年輕人喝得正興,那酒是烈性白酒,少說每人也喝到半斤八兩,李先生還拿出訪日回來帶的七星煙讓大夥兒開洋葷。

快到知天命的歲數,也就是世紀之交,我思鄉迴歸情切,依依不捨地告別了漫長而短暫的客島生涯,回到了離開八年的故城。這天,我去李若冰先生家裡看望他,聽說我有意回西安定居,他便熱情而坦誠地說,回來好,到省文聯來搞專業創作,先給咱們辦好《新大陸》雜誌。主席一席話,我感覺到了回家的溫暖。刊物實行責任制兩年,很有起色。

2002年10月,已經七十有七的李若冰,隨紀錄片《沙駝鈴》攝製組西行,這已經是他第六次踏入西部油田了。我擔任此片策劃和撰稿,一路照顧他的起居和生活。半個世紀的多次出行,他的心情一次比一次熱切。這一次西行,確實讓周圍熟悉他的不少人們感到驚訝。因患有糖尿病,他夜裡得起來十多次去洗手間。每天得自己打針,吃降壓藥。也就在將要翻過當金山踏入柴達木盆地時,他卻因年邁體弱,被好心的醫生攔在了敦煌。他顯然是很失望的,沮喪的,甚至於是悲哀的。他一直感嘆說,還是年輕好啊!他年輕過,青春過,那些令人懷戀的日子,都一筆一畫地寫進了他的書裡。

2005年3月24日,在玉蘭花開的季節,李若冰的生命永遠融入了一片高潔的大自然的情景之中。而他的散文寫作和文學生命卻沒有終結,成了我們後來者的一筆難能可貴的藝術資源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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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愚大難不死

王愚老先生去了。2010年4月的一天,前幾日,我在老家土原上,接到省作協許如珍電話,說王愚去世了,我心頭頓時一陣悲涼。

多年前,一次文學創作會議上,幾個後輩與王老一起飲酒,聽老先生侃侃而談。他的貌相似那位文學旗手,我們戲說他不僅長得像魯迅,文章與性情也如憤世嫉俗的匕首與投槍,心卻是熱的。酒是喝多了,我扶他回房間休息,與我有一番談話,可謂酒後吐真言。

隨後,我將他的談話寫了一篇短文《王愚大難不死》,經商子雍手發表在 1985年5月6日《西安晚報》上。其中寫道:

“文藝評論家王愚,其經歷之坎坷,就可以稱作一個“典型”。 他出身名門望族。父親王一山,是楊虎城的高參,與周恩來和蔣介石、傅作義等交往甚密,曾經是西安事變中的風雲人物。王姓的這位獨苗“少爺”,捨棄幾院房門的遺產,於解放前夕投身到了共產黨的事業之中。先是上軍大,隨後提前畢業,到西安市文聯搞曲藝改革工作。五二年底,突然大咯血。病榻上,他尋找寄託,與藝術結為伴侶。開始寫些小雜文,寫了就寄,寄了又退回來,文章沒登過,買書、買稿紙,還有郵票,倒花費了不少。五五年,上海《文學月報》採用他的談趙樹理《三里灣》人物的文章。這時候,他才二十四歲。接著,他在《文藝報》發表了《藝術形象個性化》一文,因文末有“寫於西安”幾個字,詩人玉杲和編輯張沼清便多方查找,將這位搏擊於死亡線上的才子請到了《延河》編輯部任理論編輯,與賀抒玉合作,為文藝評論欄目增色不少。這時期,他寫了幾篇與秦兆陽等大家商榷的理論文章,應《文藝報》敏澤之約,撰寫了與周揚切磋文學理論問題的萬言論文《從文學實際出發》。“反右”開始,加上他為《延河》組織的一篇“鳴放”雜文,便身臨大禍,被扣上“右派”帽子。隨後被降職降薪,下放到曲江池務農。肉體和精神的重負,使他又咯血不止,便回到家中養病。六年後摘掉帽子,回到作協掃地、收發、搞資料,而後又當編輯,看小說稿。六五年城市社教中,他被友人“告密”,又因曾資助過一位朋友犯了“罪”,差點被開除公職。文化革命開始後,他是牛棚裡的第一個成員,也是逍遙派,曾安排他看守柳青,給買飯、看病,作長夜談。“走資派”都解放了,他成為牛棚最後一個成員。七零年春節後,他被解放,十多天假期後,剛剛上班,卻被帶上手銬,用北京吉普押往監獄。一年之中,家人不知他的去向。“失蹤”的他,這年冬天是在一堆麥草中蜷曲著捱過的。武鬥時候,曾住院動過開腔手術,肺葉被截掉了,到監獄後傷口破裂,疼痛難耐。醫生給治療,往傷口潑半瓶酒精了事,險些沒疼死他。病中的他被判處五年徒刑。慶幸的是有年冬天被抽出來,同魚聞詩一起寫戲。刑滿後從磚廠到機械廠當倉庫保管,落實政策後,於七九年六月回到省作協機關工作。患難與共的妻子,與他五二年結婚,不久他害病,而後當右派,坐監獄,她每兩個月探監一次。就在他平反後的不久,妻子離開了人世。他收到《文藝報》的電報,要他去北京撰寫談長篇小說創作的論文《有益的探索》,王愚又出現在文壇上。曾經失落的星,發出熾白的光。二十三年過去,青春已逝,人卻不死,文亦不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祝福你,我們的文藝評論家!”

王愚看到文章,打電話表示感謝,同時又指出我誤記的地方,寫了一篇“感謝與補正”的文章,刊於西安晚報。

我的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和電視劇《鐵市長》在央視播出並獲全國獎後,王愚寫了《一點浩然氣》在報刊發表,講人格、官格,犀利而坦誠。

新世紀初,我從客居海南島八年歸來,主持拍攝李若冰的電視片,想讓他談談受難時李若冰為其解難的往事。打電話給他,他說,我臥病在床,不方便出鏡,又複述了當時的情景。後來,他竟枯木逢春,參加了李若冰的紀念活動,發了言。之後又讀到他新發表的文章,心裡慶幸他健康長壽。

王愚大難不死。他還是去了。人生自古誰無死,也罷。 我從網上找到舊文,重溫舊夢,恍若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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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和谷在蓮湖路2號1988


憶路遙

1972年深秋,在西北大學圖書館第一教室門口的女貞樹下,我結識了路遙。

這時,他是延川縣郭家溝的農民,被借調到文化館編小報,路遙說想上西北大學,因縣上有人告他文革中當司令的什麼問題,正在周旋之中。他瘦瘦的很強悍的樣子,神態有點像他日後作品中的高加林。賀抒玉發現了他,在恢復後的《陝西文藝》上發表了路遙的第一篇小說《優勝紅旗》。期間,路遙在《朝霞》發表了散文《江南春夜》。我讀到谷溪、陶正、路遙、聞頻編印的《山花》文藝小報,我在上邊發表了在延安實習寫的詩作《訪英雄》,署名為“都和蠻”,谷溪、路遙後來告訴我,陝北有姓都的,沒見過姓和的,以為排字搞錯了,改了過來,結果卻搞錯了。在小報上讀到梅紹靜《蘭珍子》,同學施光華說作者是她女朋友。第二年,路遙上了延安大學,畢業後分配到西安,在《延河》雜誌當編輯。這時間,我們來往較多,他的《人生》等作品使他的名氣越來越大。

八十後代末的一個秋天,我們結伴去延川講課,在觀看縣上文藝隊演出時,他指著臺上一位扎小辮子的漂亮女子給我悄悄說,那是他的初戀情人。那女子的樣子,和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巧珍一樣叫人愛憐。我們爬到對面坡上,尋到他的一位舊友海波,他要吃蒸南瓜,黃澄澄一桌,又香又燙手,他吃了不少,說是真解饞,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在街頭遇上他的小弟,正拉著架子車賣菜,他陪著一起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了。

之後,我和他在陝北榆林的一座舊廟裡住了一個多月。我在修改與陳江鵬合作的《李子洲傳》和《清澗暴動》電影劇本,他是應一家雜誌之約寫一部叫《你怎麼也想不到》的中篇小說。 他給自己定的任務是每天要寫完十頁,也就是三千字,才可以休息。有時思路不暢,到了後半夜,他還伏案“受苦”。陝北人把幹活叫受苦,他說,你看我們這些寫字的人,也跟牛一樣,還不如到坡上掄钁頭去受苦哩!寫不下去時,他躺在炕上,呼天叫地,有時是長長地趴在炕上,抱著腦袋,好象疼痛難忍似的。柳青的《創業史》一直伴隨在他的左右,經常翻動著,在其中尋找智慧和力量。有時,在窗外見他伏案疾書,人籠罩在煙霧中,活神仙似的。當地的朋友僱了一位婆姨給我們做飯,每天少不了一頓民歌裡唱的“死死活活相跟上”的“蕎麵圪坨羊腥湯”,他也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寫完早了,我們就去城上的沙漠裡曬太陽,他教我唱電影《人生》裡的歌“上河裡鴨子下河裡個鵝”和《三套車》。後來他在彌留之際,曾想起這片沙漠,對朋友說,他理想的死法是躺在沙漠裡,讓一夜的風沙把自己給埋了。

這一次回來的路上,他回了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他說他要回兩個家,一個是清澗的生父母家,一個是延川的養父母家,既覺得溫暖,又感到難受。他這個大孝子做得不容易,常處在兩難之中。後來,他的《平凡的世界》在出版其間,複印了一部分給了我和子頁主編的《長安》發表,說要換幾個稿費,救濟家裡的困難,給父母治病。他一拿到錢,說是幫了他大忙,就直接去了郵局匯款。一次我去他家,說到他的長篇小說的名字,當時擬為《普通人的道路》,三部曲分別為《黃土》、《黑金》、《大都市》,可能也徵詢過其他朋友的意見,當時我手頭正在讀秘魯作家西羅·阿萊格里亞的《廣漠的世界》,建議他用《平凡的世界》。後來,路遙的弟弟王天樂文章說,書名是和谷或子頁建議改動的。

曾在他寫這部書時,有一次捎話讓我去,說他寫到一位領導幹部撥亂反正時用了我的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的一些內容,還有寫水災一節用了我寫安康水災的一點資料,請我涼解。我開玩笑說,是我借了你的光,應該感謝你。事後有熱心的讀者寫信給我,並複印了幾個作品的有關章節,查明先後發表時間,詢問其原由,我如實道來,如此而已。之後有人要拍攝他的人物電視片,路遙叫我撰寫解說詞,他看後很滿意,這篇文字叫《路遙的腳伕調》,發表在《文學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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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 賈平凹 白描 和谷在止園1986


《長安》雜誌和西安市作協先後辦了文學院,我具體操辦,曾邀請蕭軍、劉紹棠、周克芹、蔣子龍、張賢亮等講課,路遙、忠實、平凹等省市名作家幾乎全部亮了相,在新城劇場的講座持續了三個月,每場講座都是座無虛席。並輾轉銅川、安康等地巡迴講演。

一次在作協院,路遙寫東西的小屋,發現陳設極為簡單的屋裡,大書架上沒有一本書,而是一層層一排排的香菸盒子。他說,煙是好東西,抽完煙也不扔掉煙盒,擺著看著,是一種留戀。煙、茶水、燈光,和一摞摞寫完與沒寫的稿紙,伴著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他喘息著,呼呼地作響,像一架紙上寫字的加工機器,一頭牛,正呼呼哧哧地曳犁,翻卷的泥土一畦畦留在身後。餓了,向誰家要一個饃,一根青蔥,香香地嚼著,飢腸便安妥了。再麼就是咖啡,雀巢牌的,這是腸胃對於洋玩意兒的需要,品嚐著,扮一個崇尚歐式生活品位的角色。這陣,他已患有肝病,在小屋裡熬中草藥喝,這絳色的苦汁完全不同於咖啡的味道。而香菸對於他,既是生理需求,更是精神依賴。路遙嗜煙,是不斷更新品牌的,消費超前,在周圍菸民中是有競爭優勢的。他經常搬出抽菸是愛國行為的理論,抽得多,抽好的昂貴的,更體現愛國的程度。當然,這是一種有經濟學成分的戲言。別人抽金絲猴時,他抽黃果樹;別人抽黃果樹時,他改抽三五;別人抽三五了,他抽上中華。路遙的抽菸品牌,總比別人高出一個檔次。他常敬你煙抽,毫不吝嗇,好像是賜予,又像是在顯示。他說,人活著,就這麼點嗜好。有朋友粗算了筆賬,路遙寫《平凡的世界》,洋洋百萬言,花費了六年時間,每天平均兩包煙二十元錢,六年就抽掉了四萬餘元,按當時的稿酬,還不抵煙錢。他要熬幹那部機器,留一部鉅著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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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和谷在社會路55號1985


九十年代初,由陝西調往海南省任司法廳長的習正寧,物色我去大特區創辦法制報刊。臨走時,與路遙在他家陽臺上話別,路遙說,你先去闖,不成再回來,到作家協會來,不怕,有我哩。之後,我從海南迴西安印雜誌,去醫院看望病中的路遙。他說想吃酸石榴,我和同行的竹子又去街上尋買到了,返回病房。他是想重新站起來,但也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躲開護士,和我們一起抽了支菸,詼諧地笑著。有人說,路遙是累垮了身子,心勁太強。有人說,是抽菸得的,他抽得太厲害。路遙說,我如果得的是肺病,是抽菸的過錯,肝病似乎與抽菸沒直接聯繫。那你說,不抽菸的人也得肺病肝病癌症,毛澤東鄧小平抽菸也是高壽,世界上的道理誰也講不清。病中的路遙,已近彌留的日子,他還是讓我扶起他靠在床頭,拿出一包好煙,一支一支抽起來。護士進病房來,說不許吸菸,路遙像做錯事的孩子,央求著說 對不起,就抽一支。他抽菸的時候,精神進入一種自然狀態,悠然而深邃的目光很動人。

幾日後,路遙與世長辭。我是等到一起把他送入火葬廠的熊熊爐火後,才回到海口的。他比我大不了幾歲,有著近似的經歷,他就這麼走了。在海南的幾年裡,我每次走進書店,都要去翻一翻路遙的書,與他重逢,也在一旁觀察一雙雙怎樣的手去觸摸它,帶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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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和谷夏廣興楊青在北京大學舞劇白鹿原演出謝幕


舞劇《白鹿原》

知道陳忠實的名字,是在七十年代初期,剛剛被文學寫作誘惑入門的我,在西北大學圖書館的閱覽室裡讀到了《陝西文藝》刊登的小說《接班以後》、《高家兄弟》、《公社書記》,作者是陳忠實。我如飢似渴,陶醉其中,那開滿紫絳色苜蓿花的田野,甚至那特殊的香味,與作者筆下的人物性情交織一團,一下子浸透了我的情感世界。我熟悉他筆下的鄉土和莊稼人,深知農人的喜怒哀樂,陳忠實把它寫得太美妙了。在審美情調上,我欣賞描寫終南山下人間煙火的柳青筆法,陳忠實在續寫當下時代的《創業史》。

開始我只是在一起參加的創作會議上與他打招呼,或遠遠望著他煙霧繚繞地抽著嗆人的捲菸。七十年代後期有一天,陳忠實騎著一輛半新舊自行車,車頭上掛著一個布袋子,可能是從灞橋鄉下趕來的,風塵僕僕的樣子,疲憊地弓著腰,進了小南門外紅纓路團省委的院子。我當時在《陝西青年》當編輯,住在院子北邊平房裡,在水龍頭上打水時碰巧遇上他。我與他打招呼,他滿頭汗水的樣子,說是來找我的一位同事辦點事,就匆匆支起車子,推開了隔壁同事的門。

八十年代初,我調入教場門《長安》雜誌當小說編輯,陳忠實不是這裡的常客,賈平凹領銜的群木小說社他來參加過幾次活動。市文聯在鐘樓社會三路辦公的時候,我也在那裡遇到過老陳,聽時任秘書長說要調陳忠實到市文聯當專業作家,後來他進省作協了。按說灞橋在行政區劃上歸屬市區,陳忠實理應是本市作者,但這位處於“自虐式自省”階段的作家並沒有主動靠攏,編輯部也沒有重視過向他約稿,刊物不曾發表過他有影響的作品,在行情上不看好他,忽略了蟄伏中的日後的大師。刊物當紅的作家不少,漸漸銷聲匿跡。陳忠實不再劃歸到西安市文聯作協的圈子裡了,每到見面,也總少不了聊一聊人事和文學的信息,感覺親切。

此後,我在參與《楚漢風雲》電視劇本寫作時,住在灞橋毛西離陳忠實家不遠的部隊招待所,有一天與竹子去尋訪老陳。沿白鹿原下的村路找到了西蔣村,也到了老陳家門口,卻見院門鎖著,鄰居說老陳出門了,不知去了哪裡。尋訪不遇,有點山僧更在雲深處的感覺。此時正是他在白鹿原爬坡的時候,要麼是打磨出一部作枕的書,要麼再回家養雞。之後與老陳說起,他說不巧,起碼能進屋裡一起喝杯茶,吃碗麵。

曾發表於《人民文學》的小說《無畏》,在帶給陳忠實“上了一個臺階”的巨大社會影響的同時,也使這位文學英雄陷入了久久的困惑,扮演了一頭“困獸”的角色。幾年後《信任》獲獎,他也被恢復了信任。《藍袍先生》,卻也讓他蟄居鄉下老屋如同一位隱者。直到《白鹿原》橫空出世,他才拂袖東去,方顯一代文豪本色。

九十年代初,我冒著大雨從海口海府路書店買了一本陳忠實新出的《白鹿原》,在臺風怒吼的孤島上關門挑燈,一口氣讀完。我讀到了讓我猛醒、激奮、陶醉、沉思的文字,心事陷入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有一次從海南迴來,在建國路省作協前院遇上陳忠實,在綠鏽斑斑的水池邊站了一會兒。我談到讀《白鹿原》的感受,他說你在恁遠的地方還看到了?我說去海南的老陝一見面少不了說白鹿原,要能改成電視劇普及觀眾多好。當時,我根本想不到自己在爾後能把它改編成舞劇上演。老陳臉色沉了下來,噴著煙霧籠罩的雪茄,有點煩也很鎮定,甭光聽說好的,也有話說不讓改編影視,思想性上有質疑,混淆了那個時期的社會矛盾,唉,看吧。這種說法我也聽到過,但覺得如今到什麼時候了,還能限定一部好書的傳播範圍。之後《白鹿原》獲得茅盾文學大獎,是修訂本,如何修訂的刪改了哪些內容刪改了多少字,則是另一個有趣的話題。

2004年冬日,我在小寨東路的辦公室忙活省文聯換屆秘書組和後勤組的事務,處理裝修搬遷遺留問題的潑煩事。一天,突然接到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打來的電話,他叫夏廣興,中國歌劇舞劇院的導演,從京城回到老家西安省親,約我一起喝酒,說是有事找我商量。在我居住的文藝路附近唐人酒店全聚德,一起說到舞劇的話題,在捕捉新的目標時,等待我們的又是什麼呢?《白鹿原》。對,是《白鹿原》。獲得中國最高文學獎茅獎的《白鹿原》,已改編成秦腔,北京人藝正籌排話劇,影視只說不動彈,我們如果將它搬上舞劇舞臺則價值無量。

要改編舞劇先得徵詢《白鹿原》作者的許可,得拜望陳忠實。我手頭有老陳手機和作協住處及鄉下老家的電話,等與小夏告辭回到家裡,靜了靜神,清了清嗓子,才撥通了老陳的電話。誰呀,噢是和谷,啥,弄舞劇,弄得成不,北京來的,人靠得住不,你說能成,小娥與黑娃,對,明日見。第二天,還是老地方唐人酒店全聚德,陳忠實如約而至。小夏說他在電視上見過,是頭一回見到陳忠實真人,稱老陳為大師,不是恭維而是發自內心地崇敬。小夏在白鹿原下紡織城長大,與老陳算是很近的鄉黨。我說,夏導一心想搞出中國現代舞劇的扛鼎之作,選擇白鹿原就有了可能性,在文化演藝市場首先就佔據了媒體話語資源,有文學名著的支撐,舞劇的再創造就有了美學和人性的基礎。陳忠實說,我是寫小說的,不懂舞劇,那麼多人物,故事錯綜複雜,咋能弄成舞劇,單是舞蹈加上音樂,又沒有對話,以小娥和黑娃把劇情串起來,其實這在小說裡是從頭到尾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夏導即興用幾段肢體語言試圖力爭排解老陳的質疑,老陳很欣賞,眼裡放出驚異的光芒。老陳與小夏都不大喝白酒了,一樣鍾情於啤酒,喝到興致高漲時,老陳笑著朝我說,沒想到你還能寫舞劇,是個全才,了不得,我說學哩,老陳最後說,好,你們大膽地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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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 和谷在首都師大音樂學院


當我著手改編舞劇時,又將在海南島初讀過的《白鹿原》一字一句地通讀了兩三遍,圈圈點點,多處眉批,筆記一沓子,想著如何讓這些美妙的文字舞之蹈之,在可視的表演舞臺上流動起來。從文字符號到肢體語言的轉換,從小說的紙質文本到現代舞劇的舞臺藝術形式,給人的觀賞感受是應該完全不同的。二度創作,首先是忠實於原著的精神實質,能在表現形式上有所拓展也就滿足了。

舞劇《白鹿原》導演編劇有了,原著許可了,誰來製作出品,也就是說資金從何而來。唐人全聚德老闆長生兄,是我在西安市文聯的同事,我倆是黨支部成員並且是賈平凹入黨介紹人,又先後到海南闖蕩再回古城,又參與南門仿古入城式文化品牌的策劃,撰寫《有朋自遠方來》歌詞請趙季平作曲譚晶演唱。長生兄從舞劇《白鹿原》的話題看到了其文化旅遊娛樂的商機,動意在南門甕城推出。

甕城版的動意沒有新的進展,陝西舞蹈人為長生兄提供了成事與敗事的不同見解,讓他權衡不定。北京的室內版出品方有了眉目,邀請我赴京參加項目的論證。曾與夏導合作舞劇《蘭蘭花》的作曲家楊青,是首都師範大學音樂學院院長。他曾與夏導到陝北採風,《蘭》未能推出,一直是他的心病,有幸合作舞劇《白鹿原》則合了他的心事。在北京市教委支持下,項目很快啟動。我在首都師大專家樓的會議室裡,面對來自北大、清華、北京舞蹈學院、中國歌劇舞劇院、文化部等國家級的諸如吳祖強、王嶽川、尹鴻等十多位專家,我有點緊張也頗為鎮靜,闡述了小說原著的藝術價值和改編為舞劇的可能性,舞劇的人物設計和劇情脈絡及主要舞段,對專家們不同的質疑進行了有理有據的答辯。夏導和楊青院長比我壓力大,卻也勝券在握,論證會贏得了專家的高度認可。

不久,夏廣興和張大龍到了西安,約見我與老陳接頭,將一份項目申報書複印件遞到了陳忠實手中。夏廣興給陳忠實繪聲繪色地講起了自己的舞臺設計,白茫茫的大雪,一群身穿黑襖的黑娃和身著紅衣的小娥,遠處是象徵吉祥和諧的白鹿,說著說著夏廣興還即興表演了起來,小娥是這樣出場,白嘉軒則是那樣的,伴奏樂器要用板胡。陳忠實聽得眼睛有點潮溼了,說:“好,好,連舞臺效果都設想出來,光講的這些都讓我感到很震撼了。”

事隔一年後的2006年12月下旬,中國作家協會七代會在京召開,首都師大約我和老陳在會後前往學校,觀看了舞劇的現場排練。期間有人通過我約請老陳參加一個飯局,老陳大為不悅,我說和谷你我缺吃麼缺喝?不樂意的事甭做。項目批准之後,我和老陳赴京參加了舞劇研討會。與會的國家級專家們各抒己見,對日後劇本的修訂出了很好的點子。


和 谷|人與事

陳忠實 和谷在北京首都師大2006


在籌備和排練的幾年間,劇組先後組織了三批演職人員到陝西採風體驗生活。請陳忠實和我講課,老陳當嚮導上過幾次白鹿原,走鄉串戶,探訪過鯨魚溝類似小娥住過的舊窯洞,吃過藍田的餄餎,參觀過白鹿書院。陳忠實先生帶著劇組一行人冒雨來到狄寨的南枝村。陳忠實介紹說,這個村分南枝白和南枝魏兩大姓。看,這座老宅院的西牆是不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它是用大塊的土燒磚砌成的。自古長安西風雨,把土坯房的西牆用磚砌起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講完陝西民俗,陳忠實還專門給“小娥”示範怎麼拉風箱燒火。看了老宅院,眾人又來到一個樹木掩映的崖畔下,陳忠實指著現已荒敗的窯洞介紹說:“崖下邊的大窯洞是住窯,半山的小窯洞是躲匪窯,小娥和黑娃就應該住在崖下的大窯洞裡。”因為劇組人員絕大部分是北京人或外省人,為了能儘快進入角色,大家紛紛學說陝西方言,還專門聽了當地村民演唱的原汁原味的秦腔。

2007年6月7日晚,我與陳忠實應邀前往北京保利劇場觀看首場演出,並安排登臺謝幕。從西安出發時,老陳堅持不坐飛機坐火車,說是晚上睡一覺就到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飛機上不讓抽菸。他隨身不離的揹包,雪茄佔相當比重。他早先抽巴山雪茄,開玩笑說把人家菸廠都抽倒閉了,只好抽別的雪茄,古巴、美國、意大利的雪茄還抽不慣,太嗆有怪味。事隔三年,當初在文藝路酒桌上謀劃的事,坷坷絆絆還算順當,竟然成為了現實。夏導見面時如釋重負地說,總算給陳大師有個交待了,把事弄成了。老陳說,謝謝,是你夏導,還有和谷楊青大龍把事弄成了,值得祝賀。在保利劇場休息廳,我們與前來捧場的文化藝術界人士蔡武、金炳華、陳曉光、丁向陽、吳祖強、趙季平、濮存昕、徐沛東等交談。北京各界熱心觀眾觀看了首場演出,演出大獲成功。民族化的多聲部語言、陝西地方音樂旋律和實在的故事、虛擬的意象等有機結合,讓舞劇《白鹿原》既具有史詩般的大氣又不失浪漫的氣質,給觀眾帶來純美的藝術享受。陳忠實高興地表示,演員們以豐富的肢體語言表達了小說的內涵,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回程時,我和老陳還是坐了飛機,在候機室的抽菸室過飽了癮,他說,走,咱倆去喝瓶啤酒慶賀一下,我請客。要了兩瓶他喜歡喝的百味,真是迴腸蕩氣,我很少見老陳這麼心情爽快過。

舞劇《白鹿原》在北京保利劇場連演三場,場場爆滿,公演第二站當是西安。人民劇院總經理趙春陽說,我的劇院沒皇糧可吃,走的是演出市場,賺錢不賺錢《白鹿原》非演不可,但咱兄弟不能幹賠錢的買賣。所以,他扳得很硬,原則上一張票不送。買票看戲,天經地義,送票看戲不值錢,應該培養觀眾的娛樂消費觀念和習慣。等到快要演出的前一天,我和他電話聯繫,他讓我去拿票,說是給我八張票並代送給老陳八張共十六張票多一張沒有,我道聲謝謝。我理解春陽,不是認錢不認人,是想把票留給那些願意掏錢的忠實觀眾。老陳說,對不住周圍向他要票的朋友,再說一些多年的朋友一直關注自己的創作,給過莫大的幫助和支持,應該自己掏錢請親戚朋友來看才對。老陳具體買了多少張,據說花了幾萬塊錢,話劇《白鹿原》也是自掏腰包花了好幾萬元,說是權當回報朋友的禮物。那天下大雨,人民劇院門前人頭躦動,舞劇《白鹿原》回老家了,老陝覺得親切。在西安演出的版本,佈景道具從簡,三位主演也因A角單位的費用高昂而由學院內的B角擔綱,少了嫻熟的舞蹈技藝,多了青澀的鮮活氣息。

之後即迴歸校園,在北京大學百年講堂成功上演,同樣引起了高校學子的強烈共鳴。我陪陳忠實參加了在北京大學的演出和對話活動,被當代大學生獨到的藝術鑑賞力所感染。何西來從遠處趕來遲了,急匆匆地樣子,說是誤了看到序幕,還是感人好看。白燁和李建軍幾位老鄉留下來,與老陳和我談論舞劇改編中的得失,在夜市小飯館裡酌酒敘舊,從柳青說到蘇東坡說到莎士比亞。

2011年新年伊始,由中國歌劇舞劇院製作夏廣興導演的歌舞劇《在那遙遠的地方》來西安演出。夏導給我打電話,請我聯繫陳忠實一起觀看他的新作。那天晚上很冷,一代西部歌王的命運卻讓人的血很熱。第二天晚上,在小雁塔旁北京老烤鴨店,我們當年的舞劇《白鹿原》幾個人手又重聚一起,老陳沒有喝酒,說烤鴨挺有味道。性情沉穩了許多的夏導喝酒有所節制,深情地說,如果有一天由國家歌劇舞劇院重排《白鹿原》,進國家大劇院演出,到歐美演出,再請老陳和我去觀看,相信有這一天。我說,好。老陳說,我等著。

準備出版六卷本《和谷文集》時,我懇請陳忠實作序,他應承了。在前後半年時間裡,他抽空讀了我精選出的幾十篇散文,見面總說甭急還沒寫好。有一天他打電話說,序寫好了,你來取。我趕到省作協他書庫般的辦公室,老陳輕鬆地問我,你是要手寫稿還是要複印稿。我沒客氣,說我當然想要手寫稿收藏,也有點不忍。他說,那好,你就拿手寫稿吧。我接過稿子,“詩意和谷,婉轉與徘徊”,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地寫了二十多頁,約七千多字。老陳說他謄寫了一整天,剛拿出去複印好。我連聲道謝,他說謝啥哩,應該祝賀你。我回到家將序文連讀幾遍,其語調之懇切,見解之深邃,文字之精到,讓我倍感激勵。

在文集首發式上,陳忠實說,作為一個作家,我理解文集這種出版形式的艱難,所以特別感動各方對作家和谷的全力支持。這種真情令人感動,首先令我感動。在閱讀《和谷文集》的過程中,我才理解了和谷。在他的散文中,我感到了一種睿智和真誠,而這兩者一旦結合,這個作家就會飛揚起來。我為陝西每個作家的飛揚感動。

陳忠實給我的文集序中有一句話:“我在西安這地方几十年,雖然與和谷過從不密,甚至可以稱作稀少往來,然而關於他在文壇的姿態,還是清晰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語,基本準確。”

而我,也是久久地悄悄默默在遠遠注視著他的。

2013.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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