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坡上的雲彩
和 谷
我站在老家村西的荒坡上，等待小堂弟歸來。
這一輩十幾個堂弟兄，是一個爺的孫子，我這老大年過花甲，小堂弟年僅二十歲。
第一次見他，是在老家過年的窯洞裡。天下著雪，小叔父從川道里領著三歲的他回來，半天工夫，他原地不動戳在土炕前，泥腳周圍浸開一片雪水。遞一個饃過去，他竟餓狼撲食一樣搶到手，吃得噎住了。小叔父說，娃是超生的，一出世就送給山裡一個孤老頭領養，沒見過世面，長瓜了。之後便將他留在老家，由我父母、小妹及親戚輪番看管。一次，家人以為把娃跑丟了，滿世界尋了一晚上，原來他淘氣地躲藏在豬圈一角睡著了。
第二次見他還是過年時，他大概有十多歲了，性情有點執拗，站在溝畔上不肯回來吃飯，臨了還是送了肉夾饃給他。
再之後，我在家族微信圈看到他，完全出息了。他說，我是在老家長大的，忘記不了養育之恩。聽說他變聰明瞭，就是不好好唸書，整天上網打遊戲，上了一所鐵路中專，又離校漂泊於福建、北京、海南、浙江一帶打工。終於在一個影視城落腳，當群眾演員，還出演了幾個馬仔、士卒的小角色。我給家人說，這娃說不定還能成為王寶強一樣的影帝呢！過年發紅包，我操作手機失誤，發了一個一百元的，竟然被小堂弟秒殺了。我說，娃運氣來了。圈內人眼紅，讓他吐出來，他扛不住眾聲喧譁，又全吐了。我說，娃老實，善良。
幾天前，我在城裡接到三弟電話，說小堂弟出事了。我驚恐地瀏覽朋友圈，發現他發送了一曲張震嶽的《再見》，說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再不想給家人惹事了。又粘貼了海子的圖片和幾首詩，其中有“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村，那裡的穀物高高堆起”的詩句。我落淚了。
小堂弟回來了。在老家荒坡上入土為安。我抬眼天空，有云彩飄過。
2017年6月29日
和 谷
國家一級作家。1952年生，陝西銅川黃堡人。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歷任《長安》《特區法制》《百年陝西文藝經典》主編，陝西省文聯副巡視員，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團顧問。
《市長張鐵民》《無憂樹》等多部作品獲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報告文學獎、新時期散文獎和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權傳》、長篇小說《還鄉》《穀雨》等60多部。舞劇《白鹿原》《長恨歌》《孟姜女》編劇。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試卷，翻譯為英文、法文。
從事文學創作之外，兼事書法繪畫，畫作《東原》《閨怨》《種豆南山》《北地》等入選《中國作家書畫集》等多種書刊展覽。曾獲陝西省直機關書畫獎項和陝西中青年書畫家稱號。
黃堡書院設有和谷文學（藝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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