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腳奶奶的嘮叨聲 趙國卿文

奶奶愛嘮叨,每當茶餘飯後,菸袋鍋裡的火燃得正旺,三寸金蓮的小腳或盤或坐,一碗涼白開盛在崩了瓷的海碗裡,那薄薄的嘴唇就開始來電了。她嘮叨得雖散碎,東一下西一下,但形散神不散,都是一箇中心思想:孩子得聽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這話,奶奶一天能嘮叨個十遍八遍,我聽得耳朵都起了繭,於是不耐煩地問爸爸:奶奶是神呀,聽她話就不吃虧嗎?咱一天歡蹦亂跳,快快樂樂的,有啥虧可吃呢?  

爸爸呵呵笑,笑我天真,笑我膚淺,笑我不用腦。  

我問你,奶奶叮囑沒叮囑過你大雨後別出去趟水?  

叮囑過,有個七八遍。  

你聽進耳朵了嗎?  

沒聽,前兩天趟水還把鞋丟了呢,那是媽媽新買的,好心疼。  

你看看,不聽奶奶話,吃虧了吧。  

我臉紅,笑了,小腳奶奶說得還真蠻有道理呢。  

奶奶家住瀋陽市的皇姑北行,青磚綠瓦,夜不閉戶,那是一個叫雨滴衚衕的地方,落腳著七八戶人家。把房山頭,住著鳳文叔一家。他瘦瘦的,臉頰塌陷,但面色紅潤,塗了彩妝一般。我常誇鳳文叔的臉蛋好看,但奶奶卻長嘆著氣說,面上的豔麗罷了,肺結核,日子不會多。  

鳳文叔二十七八,未婚,這在上世紀70年代已是大齡青年了。鳳文叔著急,每當晚飯後就推開了奶奶家的門,與奶奶嘮家常,讓奶奶幫他介紹對象。奶奶很為難:你這病,最好別結婚,會要命的。  

鳳文叔不聽,不久,娶了一房二六女子,豐乳肥臀,好不性感,我看著都流口水。  

鳳文叔天天摟著女子趴被窩,足不出戶,很快臉上的紅雲就飄走了,走路得扶著牆。  

你鳳文叔,日子不多了。奶奶磕著菸袋鍋,仰天長嘆。  

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鳳文叔走了,裹在厚重的棉服裡,那臉都瘦成了條條。如果當初他能聽奶奶的話,肯定能多活個一年半載的。我這麼想著,倒覺得奶奶的小腳變大了。

 奶奶家的院西邊,是個大單位,皇姑區的工人俱樂部,“革命樣板戲”是那裡的大戲。俱樂部有堵高高的牆,碼著牆根兒堆放著數千條建築鋼筋,生了鏽,焦黃焦黃,但在飢腸轆轆的孩子們眼裡卻放著光。那時家家都困難,吃了上頓就愁下頓,苞米麵窩窩頭都不管飽。想改善一下生活咋辦?孩子們想到了偷鋼筋,一角一分錢一根,順走兩根就能買個大面包,吃得腮幫子鼓脹脹。 

 一放學,我就去爬高牆,奶奶的耳朵警覺地立了起來,開始給我定規矩。  

放學後不許瘋跑,吃過飯就寫作業背課文,然後上炕睡覺。奶奶一臉威嚴。  

這年頭誰學習呀,讀書無用,有的同學把書都撕了呢。我頂著嘴,拔腿就往外跑。

 站住!奶奶的小腳如飛,薅住了我的脖領子。  

書到用時方恨少,學習不用功,走歪門邪道,積小偷為大偷,總有後悔那一天。你看前院的二狗子,小時候偷左鄰右舍,大了點偷錢包,前兩天還不是被拘留了。  

別說,奶奶看得緊,咱又死記硬背,還真考上了重點初中。  

抄的吧,也沒長個聰明的腦袋,咋來的好成績?有同伴氣得鼓鼓的,滿臉不服氣。  

我有奶奶的嘮叨,你有嗎?那一刻,我真的感覺奶奶的小腳都放開了呢。  

奶奶腳小,但倒騰得勤,她還是居委會的治安積極分子呢。那時,前街後院,誰家有嘎牙子、二混子,她都記得門清,不但常上門嘮叨嘮叨,還給來訪的片警提供情報。  

奶奶,你就不怕人家報復?我惴惴然。  

邪不壓正,誰敢上門作妖,咱就用菸袋鍋敲碎他的頭。奶奶蠻大的火氣。  

二狗子出了拘留所,奶奶去家訪,苦口婆心,春風化雨。  

為啥偷呢?  

吃不飽唄!  

肚子癟,就到我家去吃,大窩窩頭管夠。  

不偷了,聽你的,咱走正道。  

二狗子哭了,握住了奶奶的手。他掂量出了奶奶常叨咕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分量。  

1980年,73歲的奶奶走了,已在街辦工廠上班的二狗子來送行,哭得跟淚人一樣。他說,奶奶的話就是名言。  

奶奶對二狗子不薄,家裡的窩窩頭,他多吃一個,我的肚皮就癟三分,他可沒少吃呢。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話,我一直記在心裡,抹也抹不掉。


小腳奶奶的嘮叨聲 趙國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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