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書 趙國卿文

“你認識的第一個字是誰教的?”星期日,朋友王義文這樣問我,眼裡冒著好奇。

我托腮冥想,左右思量,驀然,一本本花花綠綠的小冊子,嘩啦啦地在眼前浮現,閃動著動畫般的影子。

“當然是小人書,我看圖說話,順便就開始了認字兒。”語氣肯定,那小人書依然在眼前晃動,抹也抹不去,就隨它定格在眼皮的夾縫裡。

那是在四歲的時候吧,喜歡在前街後院摸爬滾打、撒尿和泥的我,突然被點化了一般,有了認字的衝動。於是,家裡一本破得捲了邊兒的歷史書,爸爸從單位偷偷拿回來的一張《參考消息》,都被我當成了寶貝,捧在手裡軟磨硬泡逼著爸爸一字一句地讀,有時還要打斷爸爸,問上一句“為什麼”,蠻認真的樣子。

但不管爸爸怎樣回答“為什麼”,我的頭依然搖得像撥浪鼓,不知道“為什麼”,更沒有讀出一個字——唉,還小,心裡淨想著玩呢,打打殺殺、吶喊裝死地瘋跑做遊戲該多有意思呀,腦子裡裝不了那些東西呢。

“玩心太重,心不在焉,識字的事兒就再等等吧。”爸爸嘆了口氣兒,臉上罩著濃濃的失望。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多盼望我真能成為早慧的兒,穿著活襠褲就能認幾個字呀。可我,做不到。

玩歸玩,但我沒一條道跑到黑,心裡始終惦記著識字的事兒。再大一些,走街串巷時,發現地上有張散頁的帶字的紙都要揀起來,然後像寶貝一樣藏在家中的抽屜裡,作為爸爸下回講讀的教材。

“你這樣讀下去,日積月累,將來會成為作家呢!”爸爸玩笑般地逗我。

“啥叫作家呀?”我一臉天真,罩著霧水。

“作家就是靠寫字吃飯的人。比方說,巴金就是大作家,他的《家》、《春》、《秋》很耐讀的,影響了一代年輕人。不過,現在成了禁書,人們看不到了!”爸爸又是一聲嘆息。他說,只要你現在有讀書的慾望,長大肯定會有出息,書中自有黃金屋嘛。

我睜大了眼,重重地點著頭,但依然未認下一個字。在那個年代,識字兒,對我來說就如讀天書一般。

一晃兒,五歲的光陰已撒滿了臉,識字的衝動依舊沉甸甸地掛在我充滿稚氣的心頭,而且偷偷冒出了一抹新綠——小人書的前身連環畫露面了,它形象、動感的描摹,讓我識文斷字變得易如反掌。於是,那漢字兒不再板著陌生的臉,微笑著與我牽手,變成了莫逆的朋友。

那時,我家住在瀋陽機車車輛廠平房區,臥室裡的擺設除了炕琴,就是箱櫃,雖然簡陋,但卻充滿生機,因為幾張貼在牆上的彩色連環畫為家添了彩。《紅燈記》、《武松打虎》、《東郭先生》……張張生動形象,講述著打動人心的故事。而那上面的文字,也隨著畫頁的翻動,在我眼前躍動著,湧進了記憶的閘門。

“終於識字了!”爸爸長長鬆了口氣兒,他一直希望兒子長大成人後能圓“作家夢”呢。

1973年,當秋老虎吻紅了屁股蛋時,我揹著書包晃進了課堂,從此正式開啟了認字的生涯。這時,連環畫已滿足不了我的胃口,小人書蹦蹦跳跳地闖進了我的視野,很快就讓我如醉如痴,愛不釋手。

開始時,囊中羞澀,沒有錢買小人書,我就跟在大孩子屁股後面“蹭書”,人家圍成一圈,你擁我,我擠你,看得正歡時,我就湊到身後,抻長了脖子瞅,一不小心把人家擠個跟頭,還要捱上幾記拳頭。但樂此不疲,因為,那小人書實在有趣,看上一眼回家就能做個好夢。

“人家有,不如自己有!”我暗下決心,要開墾自留地,自己買小人書來讀。

多虧自己家裡那時父母是雙職工,生活條件可以,買三分五分的冰棍和鉛筆橡皮的錢還是不斷流的。冰棍少吃一根,橡皮省著點用,鉛筆頭削削照樣寫字兒,就這樣口攢肚挪,很快就有了點零花錢,買了第一本小人書《雞毛信》,一時間著了魔一般,撒潑尿都要捧在手裡看。於是,海娃的機智勇敢、日寇小鬍子的外強中乾、黑狗的無恥野蠻、立了大功的老綿羊,都在大腦溝回中打下深深印跡。有時,邊看還邊比比劃劃,哇哇呀呀,甩胳膊踢腿,用動作詮釋著書中的畫面,一不小心,就擊碎了家中炕琴的花玻璃。

“魔怔了,可別打碎了窗玻璃,壞一塊頂二斤肉呢!”媽媽揮手攔著我。但很快窗戶就破了洞,半夜家裡冒涼風。

這之後,我又買了《鐵道游擊隊》、《平原槍聲》、《東進抗日》等10餘本小人書,一時間,成了小人書大戶,告別了“蹭書”的歷史。

我常常昂著高傲的頭,裝模作樣地捧著一本小人書在衚衕裡邊走邊看,向身後瞟一眼,跟了一串小朋友,那嘴都張著,眼裡燃燒著渴盼的火。

“借我一本看好嗎,明天就還你?”

“沒問題,拿去吧,不用著急還。”

但大方往往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損失,當書還回手中時,不是捲了邊,就是缺了頁。沒辦法,勒緊褲腰帶再買一本吧,誰讓咱是小人書大戶呢。

小學快畢業時,我依然對小人書愛不釋手。那時我在皇姑北行的岐山二校讀書,過條馬路就是皇姑新華書店,常去那裡排隊買小人書。有時趕上打折,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但你搶不上槽的,櫃檯被圍得水洩不通,想買書就得從人頭上爬過去,而且限量,一人只能賣一套或一本。

想看小人書還有地兒的,書店旁就有幾個小書攤,地上擺滿了各種小人書,一邊的長凳上擠滿了埋頭看書的小腦袋,花錢租的書,大家都看得蠻認真。

那時候,理髮店裡也會準備幾本小人書,不老實的孩子去剪頭,翻上幾頁就規矩了。有時理髮師就一邊剪一邊讓孩子看書,頭剪完了,書也看差不離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小人書的歷史在我眼裡也逐漸明晰,現出了大模樣。小人書學名叫連環畫,最早的連環畫是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故事畫,到了清末有了石版印刷,連環畫藝術趨向成熟。文革期間,小人書出版幾乎是空白。七十年代開始,小人書創作高潮迭起,《雞毛信》、《小騎手》等受到讀者的喜愛,印刷廠轉著軸地印,也供不上嘴兒。

到了2002年,小人書變金貴了,搖身成了投資項目,一本1971年出版的《雞毛信》已漲到當時價格的300倍,而如今品相好的,一本已賣到了5000元,而且,還在翻跟頭,因為,物以稀為貴。

媽媽在世時,我常常後悔地對她說,小人書留幾本就好了,如今能賣上個好價錢。媽媽笑答,留不住的,不是捲了邊兒,髒得如泥猴,就是借得沒了影,想見個紙片片都難呢。

我臉紅了,一如兒時,那個不識字的我。

但我,還常常惦記小人書,因為,那一頁頁,一張張,凝滯著我童年的記憶,有苦,但更多的是甜。

小人書 趙國卿文
小人書 趙國卿文
小人書 趙國卿文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