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7.機遇不期而至

F07.机遇不期而至

第六章·晉文公流亡之路與稱霸前的國際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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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07.机遇不期而至

重耳在鄭國沒能落腳,只好從鄭國南下,直奔楚國而去。此時的楚成王在中原風光了一把之後,心情好的不得了,每天喜滋滋地向周圍的人講述自己戰勝宋國的豐功偉績,人們聽的耳朵都生出了繭子,他還是沒完沒了。聽說晉國流亡公子來了,就興致勃勃地把他請了來,用國君之禮來款待,席間又開始山南海北地講了起來。

重耳毫不客氣地接受了楚王的超規格禮遇,提前過了一把做國君的癮。不過楚成王畢竟是正牌國君,他在主席上誇誇其談的時候,重耳還必須得裝作很陶醉的樣子隨聲附和。他的這番的裝腔作勢讓興致正高的楚成王很是受用,賓主把酒言歡都很愉快。但重耳四處流亡可不是在進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不是來喝你幾碗酒,蹭你幾碗飯的,因此便有意無意地向楚成王做出暗示。

楚成王一聽到這個馬上就回過神來了,也不立即作答,倒是反過來先問重耳:“你如果能夠有機會回到晉國,承繼君位的話,想怎麼報答我?”這句話的用意就是,送你回國也不是不可以,我大楚國青春鼎盛,如日中天,這麼點小事還是可以辦得到的,但是咱得先談談條件吧?

重耳流亡將近二十年,在心智謀略各方面都算是長進不少,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始終不以國家利益作為交換條件。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要有所付出,這與是否愛國是沒有關係的。畢竟當時並不存在民族國家,所謂的國家城邑甚至百姓都是貴族的私產,兩個大貴族之間做生意,你來我往也是再正常不過的,還提升不到道德的高度。但重耳就是有這麼一股執拗勁,就跟葛朗臺一樣愛財如命,而且對於榮譽的重視也到了一種偏執的程度,始終不願意向人低頭。

當年他因為在秦國面前堅持絕不出讓利益的原則,搞得秦穆公沒辦法跟他做生意,才選擇了支持夷吾,讓他不得不流亡在外。而當楚成王表示出要談條件的意思時,實際上就是想讓他低個頭、服個軟,尊楚成王一個盟主的名號。但重耳也是一個有野心的人,畢竟晉國從他父親獻公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把中原盟主視為囊中之物了,他也篤定自己一定會進取中原,因此堅持不肯低頭,不肯投其所好。他的這種不肯低頭的性子,倒是有一股君子的風骨,值得當代的學人好好學習。

楚王提出要求之後,重耳假裝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不接他的話茬,而是說:“楚國美女如雲,玉帛珍器不計其數,鳥羽、牛尾、象牙、皮革這些稀罕玩意兒更是楚國的特產。天底下最珍貴的也就是這些東西了,大楚國物產豐盈無所不有,我們晉國能用的,都是您楚國剩下的東西。晉國物產匱乏,實在沒有什麼能夠用來回報你的,說起來真是慚愧啊。”

楚成王一聽不樂意了,你這是給我繞彎彎啊?我要真稀罕這些東西還要問你?你就別拐彎抹角了,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於是表情嚴肅地又說:“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誠意。”

看到楚王的表情和說話的態度,重耳知道不能再繞了,楚成王明擺著是要談利益交換的問題,如果再不說恐怕就真把他惹毛了,但是又該說些什麼呢?

稍作沉吟之後,重耳回答說:“如果託您的福,我真的回國即位了,將來晉楚在中原交戰,我願意退避三舍。如果還是得不到原諒,我也只能手執武器,背上箭囊,與君周旋了。”

這顯然不是楚成王所希望得到的答案,他已經向重耳傳遞了願意幫助他回國奪位的願望,就剩下重耳允諾的回報了。沒想到重耳竟然這麼不解風情,我都已經一絲不掛了,你還捨不得脫褲子,硬是把我的好意搪塞了過去,這生意沒法談了!就你這樣還想讓人幫助回國,做夢吧!也活該你流亡二十年,都是自找的。

最後的談話很不愉快,重耳因為執守信條,把唯一有意願有能力幫助自己的楚國也得罪了,等於是把自己逼入了絕境。放眼天下,有實力的諸侯國就這麼多,重耳已經走遍了所有的大國,終究沒有找到真心願意幫助自己的人。秦國因為重耳的不肯讓步,已經多次把重耳排除在他們的候選名單當中了。齊國、宋國雖然對其頗有禮遇,但是實力不濟;鄭、衛、曹這些國家,既沒有能力,也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好不容易到了楚國,結果話不投機,眼看著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人生最大的困境莫過於此,當你懷揣著一個夢想奮力前行的時候,舉目四望,圍繞在你身邊的都是想從你身上獲取好處的人,卻沒有一個人願意真心地幫助你。處於困境中的奮鬥者,若要實現夢想,就只能出賣自己的原則和信仰,否則就只能看著那些善於鑽營投機取巧的人當上總經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然後在遇到你的時候沾沾自喜,恥笑你是一個百無一用的人渣。

失敗者在歷史中從來都沒有話語權,就算是你至誠至信,只要你沒有取得成功,你所堅持的操守很容易就會被擁有話語權的人否定掉。而那些不擇手段的成功者,卻可以憑藉自己手中的資源,隨意地掩蓋不光彩的過去,把自己粉飾成一個道德高尚的聖人。

重耳就面臨著這樣的困境,儘管在流亡的過程中,他一再地宣揚並踐行自己所堅持的美德,卻始終讓人輕視。人們欣賞的不是他所堅持的信條,反而是對他重瞳、駢脅的生理缺陷更感興趣。如果不是因為晉國國內的變局,他所有的作為或許都會被歷史的塵埃所掩蓋,甚至被描摹成一個不擇手段受人鄙棄的失敗者。

然而只要你敢於幻想,敢於行動,敢於堅持,機遇總是會不期而至。

就在重耳逗留楚國,百無聊賴地看著日出日落消磨時光,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突然從遙遠的北方飄揚而至。這年冬天(公元前637年),秦穆公派人到楚國來請晉國公子重耳到秦國一敘,這個消息就如同驚天的炸雷一般,驚醒了重耳,也驚醒了楚國的大小貴族們。

原來就在這年八月(王十月,魯九月,晉八月),重耳的弟弟——晉惠公夷吾——帶著一生的傷痛和苦悶,在心力交瘁中英年早逝,享年三十四歲。三十四歲,正值壯年的時候,竟然就身患重病不治身亡,不禁讓人扼腕,然而對於流亡多年的重耳來說,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消息。

但即便如此,夷吾有諸多子嗣,如果有秦國的支持,恐怕晉國的君位也不會落到重耳的身上。可偏巧重耳的侄兒,也即夷吾的長子,被送往秦國做人質的太子圉,卻為自己伯父歸國做了一次神助攻,給山窮水盡疑無路的重耳送來了一份大禮。

事情還要從去年說起,也就是公元前638年,泓水之戰爆發的那一年,晉惠公突然病危的消息傳到秦國,讓身在秦國為質的太子圉五內俱焚。他內心焦躁不安,又毫無計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趕快逃回到自己的父親身邊,其他的事情,包括秦國的態度,他早已顧不上考慮了。

在出發前,太子圉本來想帶他的妻子懷贏——也即秦穆公的女兒——一同回國,但懷贏卻始終不肯。她說:“你身為晉國太子,在秦國受辱,我知道你的苦衷,你想回去我能夠理解。但是君父讓我嫁給你,是為了讓你安心留在秦國,我不能完成君父的使命已經有過錯了,又怎麼能跟你回去呢?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什麼,該走就走吧,我不會向父親告密的。”

懷贏不肯跟從,太子圉就隻身回國去了。回到國內之後,恐怕免不了要遭受一頓訓斥,晉惠公佈局這麼多年,就是在為自己的這個兒子鋪路,結果這個兒子就這麼不聲不響地就回來了。他這一跑,秦國肯定是已經得罪了,以後太子即位想要尋求秦國的幫助是不可能了,秦君一怒之下,以其他的公子來奪取晉國的君位也就成了必然。但事已至此,即便是再送太子回去也無濟於事,晉惠公只好把太子留在國內,讓自己的心腹呂甥和郤芮好生輔助。

到惠公去世後,太子圉即位,是為晉懷公。即位後的懷公擔心自己的伯父會回來奪權,於是下令凡晉國貴族,都不允許跟隨逃亡在外的公子,只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回到國內都可以免罪,否則就絕不寬赦。

這條禁令顯然是衝著重耳來的。我們知道,早在獻公時期,晉獻公屠殺公族,導致晉國公族枝葉凋零,沒有了旁系的君位競爭者。而晉獻公自己所生的九個兒子,有七個被驅逐出境,國內僅剩的兩個兒子也被裡克所殺。被驅逐出境的七個兒子,除了夷吾回國奪取了君位之外,其他的六個人,包括重耳都一直在外流亡。而這二十年中,另外的五個兒子也音訊全無,如今只剩下了重耳一人,鄭國的叔詹在勸說鄭文公的時候就曾經指出過這一點。

但懷公所發的禁令卻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一方面是晉懷公年少,常年客居國外,在國內沒有根基。而他得罪了秦國之後,也失去了強大的外援,被他的伯父奪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局勢未定,就沒有人願意表明態度。國內都人心浮動,流亡國外的人自然也不肯回來,果然過了期限之後還是沒能召回一人,晉懷公一怒之下開始了大清算,其中就包括重耳的外公狐突。

狐突是晉獻公妾室狐季姬的父親,也是狐氏大戎中有地位的貴族,晉獻公與狐氏大戎和親之後,他也隨著自己的女兒來到晉國為官,曾在出徵皋落氏的時候擔任太子御戎。他來晉國之時,還帶來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分別是狐毛和狐偃。之前我們曾介紹過,狐毛身為狐氏宗子需要照看家業留在了國內,而次子狐偃則策身委質成為公子的私屬,並追隨重耳長年在外流亡。

晉懷公讓狐突把兒子狐偃召回,但狐突卻說:“狐偃在出仕之前,身為父親,我便教導他要忠於他的主君,一旦策名委質成為人臣,就不能三心二意。如今他已經侍奉重耳多年,若要召他回來,豈不是要讓他拋棄為臣之道嗎?若果真如此,就算是他回來了,您還願意任用一個不忠不義的臣子嗎?如果您執意濫用刑罰以圖快意,舉國士大夫皆有死罪,狐突不敢貪生,請君自便吧!”

狐突作為一名百歲老人,誠心誠意地講了這麼多大道理,懷公算是一句也沒聽進去,還是堅持斬殺了狐突。他在驚魂之下喪心病狂的做法,使得人心更加離散,不少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也開始持幣觀望,這些都加速了他滅亡的步伐。

與此同時,為了防止秦國入侵,晉懷公還對秦國採取了強硬態度,特別加固了黃河沿岸的防禦措施。秦穆公本來就因為太子圉不告而別而惱火,如今看到晉國的針對性措施,便更是下定了決心要與他死磕到底,於是便有了徵召重耳入秦的舉動。

原先秦穆公並不打算支持重耳,因為重耳始終不願意做利益交換,在許多重要的關頭,重耳都始終沒能成為秦穆公扶持晉君的首選。也正是因為如此,楚成王也不看好重耳,就他這樣一個不肯出讓任何利益的吝嗇鬼,恐怕沒有誰願意跟他做生意。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局勢變化讓人眼花繚亂,這麼一個不遭人待見的流亡公子此時竟然也成了寶,這可叫怎麼回事?

楚國貴族在這件事情上吵成了一團粥,以令尹子玉為代表的一派堅持不能放人,甚至要求楚王把重耳殺掉。重耳在外流亡多年,備嘗人生百味,對各國政局都有詳盡的瞭解,可以說,諸侯列國的君子王孫能夠以謙卑的姿態周遊列國,事事親為的,重耳恐怕是第一人。有了這樣的歷練,最後還成為一國之君,對於楚國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楚王也深知此理,但是卻不敢認同子玉的做法。因為重耳團隊在一開始就很注重品牌形象的塑造,無論是重耳本人,還是團隊的核心成員,都有著非常明晰的個人形象。在重耳的身上兼具了很多當時為人們所推崇的,諸如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美德。世界上不存在如此完美的個人,也不存在完美的團隊,但是他們能夠塑造出這樣的品牌形象,並在中原廣為流傳,也足見團隊運營的用心良苦。有著如此良好的運營,諸侯就算是內心裡不買他的賬,表面上卻要一力地支持有著如此美德的君子,這種壓力讓楚成王想殺卻又不敢殺。

在去年的泓水之戰中,他就吃過這樣的虧。楚國辛辛苦苦地把宋國打敗了,結果宋襄公善於做宣傳工作,臨死前還擺了自己一道,用仁義道德給楚國挖了一個坑。其結果就是楚國雖然勝了,卻沒有得到諸侯的認可,反而處處遭人詬病。楚國雖然強大,要想進取中原,就不得不按照弱者的規則行事,不能肆意妄為,這也是中原強勢文化給楚國帶來的壓力。面對著一個一無所有卻帶有主角光環的流亡公子,強大如楚成王也無可奈何。

更重要的是,楚國雖在中原橫行無忌,但還從來沒有跟秦晉兩國打過交道。而中原各國之間的混戰或者會盟,也幾乎沒有與兩國牽上關係,即便是在齊桓公最鼎盛的時候,齊國的勢力也沒能越過太行山。在這樣一個國際體系之下,秦晉兩國可以說是超然世外,自成一體,中原各國乃至於楚國,都對他們有一種陌生感。在不知根知底的情況下,貿然拿重耳開刀,很可能會得罪秦國,這對於楚國的王霸大計是很不利的。既然天意如此,做什麼也是徒勞,還不如順其自然吧。

子玉只好退一步講,就算是不殺重耳,最起碼也要把狐偃留下。他狐偃就是重耳團隊的核心運營者,失去了狐偃就等於讓他失去了主心骨,還能讓他以後在面對楚國的時候投鼠忌器,減少對楚國的威脅。

楚成王何嘗沒有想過,但是狐偃也是一個帶有多重光環的君子,又豈是他們能夠留得下的。況且,如果扣留狐偃而放走重耳,得罪的就不僅僅是秦國了,其後果可想而知。楚成王思慮再三之後,覺得還是算了,他實在不敢再四處樹敵,就由他去吧。於是便以重金饋贈重耳,同時派兵護送他到秦國,以對秦晉兩國表示親善的態度。

在這段時間裡,重耳和他的隨臣們也都是捏了一把汗,生怕楚王逞一時意氣把他們給殺了。即便是聽聞楚成王已經同意派兵護送他們,一路上也是戰戰兢兢,絲毫不敢鬆懈,生怕中途出現了變故。一直到他們離開楚國地界,被秦軍接手之後,這些提心吊膽的流浪者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在這場博弈當中,不僅僅是重耳和他的隨從,就連晉國的命運也是命懸一線。秦國一心想要廢掉晉君子圉,而若要是重耳也在楚國遇害,晉國君位的繼承就成了問題。如此一來,晉國要麼會面臨被吞併的命運,要麼是陷入公族內戰的漩渦,從此再也無法翻身,這也是晉獻公大刀闊斧清除公族所帶來的負面效應首次得到體現。

秦楚兩國圍繞晉國君位的博弈,最終使得重耳能夠躲過劫難並回國稱位,不能不說有很大的運氣成分。歷史就是這樣,危難和機遇總是並存的,能夠死裡逃生躲過劫難,對於局內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歷練,這種歷練終究讓重耳變得更加智慧,也讓晉國從此步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發展道路。

F07.机遇不期而至

待續……

F07.机遇不期而至

晉國史話·第一輯 晉文公霸業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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