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04.蒸禮風波·太子爲卿

D04.蒸礼风波·太子为卿

第四章 “國無公族”制度的成型

04

D04.蒸礼风波·太子为卿

但不管怎麼說,晉獻公的這個舉動也的確太反常了,哪怕是太史蘇沒有站出來呼號,國內的大夫也都看的明白,只是大家都還沒有摸清楚國君的真實意圖,不敢妄下結論。而國君——包括驪姬——則也在不斷地在這種微秒變化中試探貴族們的反應,因此在將三公子遷出絳都之後,晉獻公緊接著又下了另一步棋。

按照慣例,每年冬天晉國都要到宗廟中舉行蒸禮,也就是祭祖活動,蒸禮通常是由國君親自主持,如果國君因故不能出席,也會委派太子代理。不過這年冬天的祭祀活動卻是個例外,當祭祀日期臨近的時候,獻公突然稱病不能前往。對於這種事情人們也是見慣不怪了,便想當然地想到正在曲沃駐守的太子,或許要勤加練習祭祀禮儀了。然而出人意表的是,獻公卻並沒有安排太子代理,反而是特意委託驪姬的兒子奚齊,從絳都趕到曲沃去主持祭典。

這個安排太突兀了,讓太子頓時感到手足無措,也在晉國上下更是引起一片譁然,讓所有人都為之驚詫不已。太子的私屬猛足是個急性子,他顯然無法理解獻公的用心,便一個勁地在太子面前抱怨:“這算什麼事啊!太子您是國之儲君,此時又身在曲沃,國君這是何苦要捨近求遠讓您難堪呢?”

當旁人都在為此議論紛紛的時候,身處局中的太子申生卻表現的無比淡然,他不僅沒有因此感到不滿,反而用老師羊舌大夫的話來勸說猛足:“國君既是我的主君,也是我的父親,因此我必須要用‘敬’和‘孝’來對待他。”而如何才能敬和孝呢?申生解釋說:“君主的命令堅決服從不違逆,這是敬;對他恭敬,順從他的意願這就是孝。如果我違抗君命,違背父親的意願去做事,你讓我將來如何自處?另外,不回報父親的愛卻享受他的賞賜,那是不忠;廢了別人(奚齊)成全自己,那是不貞。父親希望我能孝敬他對他忠貞,如果我要違逆了他的心願,就太對不起他老人家了。反正父親什麼都是對的,我還能做什麼,只能聽天由命了。”

這兩次事件的背後或多或少都有驪姬的影子,但實實在在反映的卻是晉獻公本人的態度,他實際上是在向國人釋放一個明確的信號:申生不再是他理想中的儲君人選了。

但正如人們常說的那句話:“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人的記憶只有七天”,任何熱點事件在輿論場上都不會長盛不衰,更何況你獻公的這個信號說起來也是毫無緣由,不管你怎麼說,申生之前並沒有犯過太大的錯誤,無緣無故地就要廢掉太子重立儲君這樣的決策未免太草率了。在一切都未明朗的情形下,不少人都抱持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態度,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念,遵循著不要過分解讀的原則,不聲不響地就把這樣的一個重大政治事件化為了無形。因此儘管獻公發出了暗示,人們也都就此有過爭論,但到底是沒起什麼波瀾,人們依舊把申生當做是正牌的太子供著,申生也繼續戰戰兢兢地履行太子的職責,好像事情根本未曾發生過。

這個結果倒是讓獻公吃了一驚:“這不行啊,我好不容易憋了一個大招,這麼快就沒動靜了,也太不把我當回事了吧!”或許是因為國人的漠視讓他的內心受到了重擊,又或許是因為驪姬的添油加醋繼續挑唆,為了向國人徹底表明立場,晉獻公決定再加一把火,於是便有了圍繞“太子為卿”而展開的又一場大論爭。

這次的論爭發生在諸子守邊後的第五個年頭,也即獻公十六年(公元前661年)。在這一年晉國用新組建的兩軍接連滅掉了霍、魏、耿三國,確立了晉國疆域的基本框架,但對於申生來說,這場戰爭註定將成為決定他今後命運的關鍵一戰,這其中最致命的不是戰場上的敵手,而是躲藏在他背後的黑手,是生他而不養的親生父親。這一次,晉獻公給申生出的難題是:讓他帶兵出征,擔任下軍統帥。

如果你看過一些古裝宮鬥劇的話,對於這樣的計策大概不會陌生,劇中的大反派會特意安排溫良淳厚的主人公帶兵出征,然後利用各種派系之間的關係,讓主人公身處險境。所謂“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想要消滅掉一個人,就要把他的地位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然後讓他從高處跌落。

不過獻公在對付自己的親兒子的時候,還真犯不著這麼做,身為一國之君,他沒有裡通外國的理由,更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之所以要讓申生帶兵,並不是要借敵人的手去殺掉他,而是要給他製造一個天花板,用“正名”的辦法剝奪申生的君位繼承權。

或許有人就會問了:讓申生帶兵打仗能說明什麼問題呢?這跟“正名”又有什麼關係呢?古代的皇子太子帶兵打仗是很常見的事情,也沒見哪個人因為這個丟掉了皇位啊?

問題就出在這裡。春秋時期的習慣與帝制時代的制度有很大的不同,其君臣關係與帝制時代亦有差異,使得晉獻公授予申生軍權讓他統兵打仗這件事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在這裡我們需要介紹一下“卿”的由來。在早些時候,各國規模還都很小,一國的軍隊規模往往是以“師”——也就是2500人的建制——為單位,《左傳》中常常提到的“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這樣的理想模型,在西周時期並未真正實現過。當軍隊規模很小的時候,軍隊出征的主帥,往往由國君本人擔任。到春秋早期,隨著兼併戰爭的推進,國家規模開始不斷擴張,才逐漸出現了以“軍”為單位的軍隊建制,比如晉武公統一晉國時,便是以一軍為諸侯。隨著國家規模的繼續擴張,開始出現二軍、三軍乃至於六軍,國君無法直接統帥這些軍隊,習慣上便以卿或上大夫來統領其他各軍。

國君的公子雖然不是國君,但也是潛在的君位繼承者,因此他的身份對於國內的大夫來說也是君,他可以保有私屬的大夫,現任國君死後他還有權繼承國君之位。可如果某位公子一旦接受了某國國君的封地,或者在一國之中擔任了官職,其身份就會轉化這個國君的臣子,這個過程通常是不可逆的。君與臣之間有著明顯的界限,君可以轉化為臣,但是臣卻不能逾越為君,也就是說一個人的階層通常情況下只能向下流動,向上躍遷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普通的卿大夫要想成為諸侯國的國君,在這個時代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春秋之世儘管弒君的行為接連不斷,但是卻沒有一個大夫敢於僭越為君的,這個傳統一直到三家分晉和田氏代齊時才被打破。而即便到了禮樂完全崩壞的戰國時期,也必須要得到周天子的冊封,否則就是非法的。這也是為什麼在曲沃代翼時,晉昭侯寧願冒著風險也要分封成師到曲沃,曲沃方面明明碾壓了晉國大宗,卻始終無法獲得晉國正宗地位的原因所在。

正因為有這諸多的限制,春秋時期很多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公子,如果還抱有野心,那麼他在國外避難時,也不會接受所在國給予的封地和官職。因為一旦身份轉化為臣,再保有私屬就是非法的,國內的大夫只能與他保持一種特定的同僚關係,而不能自認為是其私屬,而他對於國君之位的繼承權也就被事實上剝奪了。國君的子嗣在還沒有正式給予封地,沒有分宗立嗣為別氏的時候,就不屬於卿或者大夫,因此也就不會帶兵出征。

瞭解了這些,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獻公——或者說驪姬——的諸多決策,就不難發現他們實際上都是抱著這樣的一個念頭,用象徵性的意義來封堵諸公子向上的野心。在諸子守邊的過程中,三位公子儘管獲得的只是期權,他們的地位也沒有發生變化,但這其中卻有著很大的想象空間,至少能讓那些意志不堅定的投機分子打消了追隨三公子的念頭,等於是間接地削弱了他們師保私屬的力量。

但暗示畢竟不是現實,總會有人抱有這樣的幻想:讓太子駐守曲沃,那是因為曲沃是宗廟所在,讓太子打理宗廟雖然不合情理,但也說得過去;讓奚齊代替太子祭祀宗廟,或許可以理解成是國君疼愛自己的幼子,可以不必當真。這些舉動都沒有明確地表示要給予申生卿或大夫的地位,就沒有封堵住他的向上之路,他還是正宗的儲君,這就給那些心存僥倖的人留下了可趁之機。

可如果說之前的所有暗示都還是留有餘地的話,那麼讓太子作為軍隊統帥這件事情意味就完全不一樣了,因為這意味著太子擁有了實實在在的官職,而且還是大夫之中地位最高的卿,等於是徹底將申生的地位鎖死了。正因為如此,獻公的這個舉動讓士蒍很是痛心,這位在驪姬發難早期持有消極態度的大夫,此刻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慨,痛心疾首地對旁人說道,“太子是國君的繼承人,怎麼能擔任官職呢?國君現在封給他土地,還給了他官職,這就是要把他貶君為臣了呀!”他覺得此事萬分不妥,便急匆匆地跑去勸諫國君,卻不料獻公很是漫不經心地回答說,“這有什麼不妥?我只是讓他擔任我的副手罷了。”

士蒍這一聽更急了,這麼重要的事情就讓你輕描淡寫地過去了,您老人家也心太大了吧?不過在國君面前他還是保持了一名貴族應有的剋制,語氣平緩地解釋道:“上下軍就好比人的上下肢,各有各的作用,雙手互相輔助,雙腳交替前進,這樣人才能順暢地做事,流利地使用工具。如果你讓手腳互相輔助,手腳並用地走路或者使用工具,那不亂了套了嗎?那樣的話辦什麼事情都會不協調,人類星辰大海的理想還如何才能實現?”

打完比方後,士蒍又回到正題,說:“軍隊也是一樣,上下軍各有各的職責,一軍內部互相補充協助,這樣才能讓敵人找不到缺口,最終取得戰爭的勝利。如果你只是把下軍作為上軍的輔助,一旦上軍出現了缺口,下軍急匆匆地趕來補救,兩軍之間難以協調就會耽誤大事。敵人看到你軍隊混亂失調,很容易就找到缺口打進來了,這樣的軍隊如何取勝?你這樣亂改軍制,是要完的節奏啊!”

獻公決心已定,聽士蒍在那兒嘮嘮叨叨地說了半天,實在心煩不想再去理會,就乾脆吼道:“那是我的兒子,我想怎麼管教需要你來教嗎?我就是想讓他帶兵歷練歷練,這你也管?”

士蒍還真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眼見國君已經怒不可遏,仍然不肯罷手,繼續追問道:“那是太子唉,太子啊!太子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太子是儲君是國家棟梁,你讓他帶兵,不怕出危險嗎?”

獻公依舊好氣地回答說,“他遲早是要打仗的,我先讓他歷練歷練,等於是減輕了他以後即位後的負擔,即便可能會出危險,又能有什麼害處?”

士蒍被獻公的冥頑不靈也是驚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退了下去。出去以後他再次發出感慨,心情比剛才更加沉重了:“國君改變了太子的身份卻不考慮他的困難,說是為他將來著想,卻始終不考慮他現在的危險。你這究竟搞的是哪門子的父愛啊?我實在不懂了。”

在宣洩了悲憤的情緒之後,士蒍緩過勁來,才把他真實的感悟說了出來:“國君現在是在存心整自己的兒子,就是在盼著他出錯。帶兵出征如果勝利了,太子得了民心也就失了君心;如果失敗了,正好有了治罪的理由。也就是說,無論他是否取勝,只要他接受了下軍統帥的這個職位,就已經敗了。”

獻公的這一舉動將太子申生一下子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逼迫著申生做出選擇,士蒍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就奉勸太子說,“你與其辛苦賣命還得不到好處,倒不如一走了之,逃離晉國外出流亡,這樣的話既遂了國君的心願,你也不至於最後無路可退。想想吳太伯避位讓賢的舉動,留下一個美名,既保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別人,不是也挺好的嗎?更何況,心底無私天地寬,好男兒四海為家,上天若要保佑你,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士蒍一直以來都是申生的保護者,他是看著申生從襁褓之中一天天地長大的。而申生的師傅杜原款,出自杜氏,很可能與士蒍是同宗。士蒍對申生所說的這一席話可謂是語重心長,他明知太子一走,杜氏家族就會失去依靠,卻也只能如此。國君的態度如此堅定,根本無法扭轉,他沒有能力為申生挽回敗局,只期望能保住太子的性命。

太子在聽了士蒍的勸說後很是感動,但卻不同意士蒍的建議,用現在的流行語說便是“十動然拒”,他深情地看著士蒍滄桑的老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回答說:“子輿(士蒍)為我的將來謀劃,也算是盡力了。但是作為兒子,有沒有美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順從自己的父親。而作為父親的臣子,得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勤懇地侍奉國君。我雖然愚鈍,但是可以順從自己的父親,勤懇地盡心於國事,其他就不想了。至於吳太伯那樣的精神境界,也不是我該奢求的。”

D04.蒸礼风波·太子为卿

待續……

D04.蒸礼风波·太子为卿

晉國史話·第一輯 晉文公霸業的基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