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香通鉴|韩延寿的治理之道:一言不合就泡病号

衣赐履按:官场中人,不管是治国还是理民,各有各的道道儿,好些个东西都极具个人特色,别人想学都学不来。之前讲的京兆尹赵广汉,善于运用耳目,简直是个特务头子。今天要讲的韩延寿,也是奇葩一朵,治下出了情况,他老人家就称病不上班啦,结果下面问题还真就解决了,这一招,也是别人学不来的。赵广汉和韩延寿,有两个共同点,第一,据说他俩都深受治下百姓爱戴;第二,他俩的死与同一个人密切相关,这个人叫萧望之。

酱香通鉴|韩延寿的治理之道:一言不合就泡病号

【韩延寿,总体上是个好官】

韩延寿字长松,燕国(首都蓟县,北京市)人,迁居杜陵(汉宣帝刘病已陵),年轻时做过郡文学(教育行政事务官)。韩延寿的仕途还算顺遂,主要原因是他老爹韩义死得早。对了,你没看错,他老爹的死对他的仕途帮助很大。前86年,燕刺王刘旦打算谋反,韩义恰巧在刘旦手下当郎中(王宫禁卫官),多次劝阻刘旦别瞎谋反,直到把这位爷给劝火儿了,一刀砍了韩义(详见拙文《燕刺王大做皇帝梦,隽不疑腰斩假太子》)。过了几年,汉昭帝刘弗陵年岁渐长,但还是由大将军霍光主政。一次,济阴(山东省定陶县)人魏相以文学身份参加取士考试,在回答刘弗陵的策问时说,先前燕王刘旦大逆不道,韩义挺身而出,竭力劝阻,却被刘旦杀害,韩义不像商朝比干那样与纣王有亲属关系,但却有比干劝谏纣王一样的节义,我认为应该褒奖韩义的儿子,并广为宣扬,让天下人知道做臣子的大义。刘弗陵和霍光都觉得有理,擢升韩义之子韩延寿为谏大夫(议论官)。

韩延寿曾担任过颍川(河南省禹州市)郡太守,这个地方民风彪悍,豪强众多,不好治理,朝廷每每为此地选配太守都大伤脑筋。先前,赵广汉当太守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各种势力林立,官民搅在一起,官府常常拿底下毫无办法。老赵的解决办法是对豪强调拨离间,让百姓相互攻讦,设置举报箱,抓到主犯就砍脑袋,一时间颍川被治理得治安良好。但这种方法的后遗症也很明显,搞得当地百姓互相视为仇寇,民风大坏。韩延寿上任后,觉得这个风气不大对劲,就想通过礼让之法来教导百姓。老韩的办法是,征召年纪大、阅历丰富的老同志,三天两头儿开研讨会,研究嫁娶、丧葬、祭祀等活动的礼仪,对照着古代礼节,制定了一堆规定。就连贩卖纸车、纸马以及其他陪葬用的各种假器物的,一律没收,全部砸烂,还在街市上展示。后来黄霸代老韩为颍川太守,继续遵循老韩的方法,将颍川治理得相当出色(黄霸,就是以前讲的在大狱里学《尚书》的那位)。

衣赐履说:颍川盛产豪强,赵广汉任太守后,又把当地的民风搞坏了。韩延寿制定了一些礼节规定,全郡大治,这个似乎有些简单了。比如,禁止陪葬纸车、纸马等物品,可能是为了宣扬薄葬。但是,把商贩的这些物品一律没收砸烂,则带了强迫性质,也就是说,明则教之以礼,暗则辅之以刑,没有后者,所谓“大治”便是谎话。

韩延寿为官,以礼义为第一要务,一切皆依古制,推行教化,每到一地,必定聘请当地贤士,以礼相待,广泛听取建议,采纳他们的批评意见。老韩还特别推崇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之人。修建公立学堂。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组织古代的“乡射”之礼(在学校比赛射箭)。届时,赛场上陈列钟鼓、管弦,举行隆重的仪式,人们上下赛场时,都相互作揖礼让。每年八月,检阅民兵,设置刀斧旌旗,演练骑马射箭。整修城池,收取赋税,都于事前明白布告日期,高度重视最后约定的集会时间,小吏和百姓对此极为敬畏,都奔走前往,准时到达。

老韩还在民间设置“正(里长)”、“伍长”等管理人员,督率百姓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禁止收留奸邪之人,街巷、村落之中如有异常,官吏立即就会闻知,所以奸邪之人不敢进入老韩管辖地界。

衣赐履说:读到这里,我们慢慢有所了解,老韩可不仅仅是在搞教育,设机构、布眼线、抓连坐,这才是他真正的治理之道。街巷、村落之中,不管发生什么,老韩立即就能知道,老韩与赵广汉,其实是硬币的两面。老赵玩儿的是阴的,他的情报来源是“线人”;老韩则打着“崇礼”的旗号,把眼线布置在明面上,他的情报来源是“汇报工作”,效果看似相同,其实老韩棋高一招。

老韩推行的这套东西,起步时繁琐腻歪,但进入正轨之后,效果显著,官吏们不再受追捕盗寇之苦,百姓也因此而不必担忧遭受棍棒伺候,上下皆喜。老韩对待手下,狠抓两手,既施予厚恩,又严格管束。如果有属下欺瞒、辜负了他,老韩就紧锁眉头,一边使劲儿揪自己的胡子头发,一边痛心疾首地搞自我批评:这一定是我有什么事对不起他啊,要不然他怎么会如此呢?属下听说后,都深感惭愧后悔,老韩所辖某县的县尉(警察官)甚至因此而自杀(我了个去)。还有一位官吏(掾)也因此要自杀,业务不精,没死了,又被救活了,老韩听说后,感动得热泪横流,连忙派人请医生前往诊治,厚厚地赠送他的家人。老韩在东郡(河南省濮阳市西南)三年,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刑狱大为减少,治安天下第一。

前59年,朝廷调老韩入京师任左冯翊(北长安市长,冯读如平)。有次巡视高陵县(陕西省高陵县),百姓中有两兄弟,因争夺田产而相互控告,都来向老韩申诉。老韩听罢他们的申诉,椎心顿足,老泪纵横,对左右说,这全是我的过错啊,我既然坐在左冯翊这个位子上,我就应该是全郡的表率,然而我却不能宣明教化,竟然使得骨肉兄弟为了区区产业而对簿公堂,不但有伤风化,而且简直就是在羞辱长吏(地方长官)、啬夫(民政官)、三老(乡村教育官)、孝弟(伦理官)嘛,打的是你们的脸,过错则在我身,我也没脸再赖在这个位子上了,不干了,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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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哥儿俩,生生被老韩给套进去了,呵呵】

于是,老韩当天就自称有病,不再处理公事,呆在客舍中闭门思过。高陵县的官员哪见过这种上司啊,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小眼白瞪眼,最后,大家伙儿一商量,你不干了,我们特么也不干了,这下子好了,县令、县丞(县政府主任秘书)、啬夫、三老也都自关禁闭,说是等待接受处理。公务员全体罢工,搞得诉讼的两兄弟也傻眼了,他们宗族的人也相互责备,哥儿俩受到触动,剃了头发(表示髡刑),脱掉上衣露个光膀子(表示准备接受鞭打),前来谢罪,都争着要把田产让给对方,保证这辈子绝不会再来争抢。老韩大喜,立即开门迎接,吩咐取来酒肉招待哥儿俩,有意让乡里知道,百姓们只要是悔过从善的,都可以得到勉励。老韩这才开始听政事,犒劳县令、县丞以下官员,接见安慰。全郡上下一片和睦,此事广为传播,百姓官吏互相告诫劝勉,不敢犯同样的错误。老韩的恩德威信遍及所属二十四县。老韩以至诚待人,官吏和百姓都不忍心欺骗他。

衣赐履说:看韩延寿处理兄弟俩的事儿,简直是在耍无赖嘛。我以为,这哥儿俩前来悔罪,一定有不得不悔的理由,但不管是什么理由,都绝不可能是被老韩给感化来的,呵呵。

柏杨先生评论:……儒家学派一直唾弃法治,也一直歌颂礼治下的监狱常空。于是产生韩延寿之类的人物,拿和稀泥和小女人撒娇手段,制造和谐假象,像卧床不起、部下自投监狱等等小动作,希望达到礼治目的。于是天地之间,没有正义、没有法律,只有权势。社会全力追求的只是:息别人的事,宁自己的人。行险侥幸之辈,永远胜利;地主、财团、恶霸之类,如同巨斧,砍断人民呼天求救的渠道。直到今天,这种残余意识,仍在作祟法治的确立。

韩延寿的前任是萧望之,现在已经做到御史大夫。前57年,有人向萧望之反映,说韩延寿在东郡任职的时候,挥霍公款千余万。萧望之就去和宰相丙吉商量此事。丙吉这个人宅心仁厚,轻易不修理人,他答复萧望之说,正赶上大赦,就不要核查此事了。而恰巧有御史要去东郡例行审查,萧望之趁机命令一并审查韩延寿。

酱香通鉴|韩延寿的治理之道:一言不合就泡病号

【萧望之,被他盯上了就惨了】

衣赐履说:此处,唐朝学者颜师古有注,他认为萧望之因韩延寿是后任,而又有贤能盛名,恐怕治绩超过自己,深为嫉妒不安,准备用法律手段陷害韩延寿。《汉书·韩延寿传》里,此处有一句话“侍谒者福望之道延寿在东郡时放散官钱千余万”,意思是有个叫福的谒者告诉萧望之,说韩延寿挥霍公款云云。大家注意这个“”字,似乎是这个福专门“为了”萧望之的某种目的而特意作的汇报。换句话说,就是福知道萧望之想办了韩延寿,才会有此一“”。

老韩一听说此事,立即让下属考察核对萧望之任左冯翊时廪牺(首都粮仓及畜牧管理署)挥霍百余万的事,廪牺官被拷打后招供,是他和萧望之共同所为。老韩于是上奏弹劾,并发出文书令殿门禁止萧望之入朝(此处原文是“延寿劾奏,移殿门禁止望之”,颇为不解,还请读者们赐教)。萧望之也上奏说,我的职责是监察天下郡国,既然有人检举,我不敢不问,没想到却被韩延寿要挟。宣帝刘病已从此不再认为韩延寿正直,下令将两人的事都调查清楚。最终,萧望之挥霍百万查无实据,而萧望之派出御史考察东郡,却查到韩延寿一堆问题:韩延寿在东郡时,每年考试骑射的日子,奢侈豪华,多有逾制;又用库存的黄铜,在月食的时候,铸造刀枪剑戟,一切仿效中央政府兵工厂办法;又用公款雇用工作人员供自己差遣;又浪费公款三百余万,加装自己车辆的防箭设备……萧望之弹劾上奏韩延寿僭越、不道,又说,之前,我被韩延寿举奏,现在我又检举韩延寿,恐怕大臣们都认为我有不正之心,用不法手段冤枉韩延寿,请皇上把案情下达给宰相、中二千石官员和博士,让他们来评议。随后,大臣们一致认为,韩延寿之前就无状(指奢侈僭越),后来又诬告掌管法律的大臣,想用这来解脱罪责,狡猾无道。刘病已听到奏报,对韩延寿越发厌恶。韩延寿被判了斩首示众之罪。行刑那天,官吏百姓几千人送他到渭城(陕西省咸阳市),老小扶持车毂,争着进献酒肉。韩延寿是条汉子,对每个人敬的酒都喝下,大约喝下一石有余。命旧日下属向人们致谢说,辛苦各位相送,我韩延寿,死无遗憾!人们无不悲恸流涕。

衣赐履说:韩延寿之死,颇为悲壮,也颇值得同情。

总体感觉,萧望之有备而来,韩延寿仓促应战。萧望之是御史大夫,掌管天下监察,一旦被萧望之盯上,几无逃脱可能。最后,两个调查组,一个查萧望之,一个查韩延寿,所查问题都是挥霍公款,调查组成员都是萧望之的人,你说最后会查出什么结果?此时,韩延寿已经任左冯翊两年多了,他事先没有专门查找萧望之任期内的问题,捏在手上作为护身符,说明老韩虽然很有心机,但人还算厚道。韩延寿这次被萧望之摆了一道,真的是措手不及,应了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纳闷的是萧望之的动机。前65年,宰相魏相和京兆尹赵广汉互掐,最后由丞相司直萧望之弹劾赵广汉,给老赵定了一个大逆不道之罪。而韩延寿是魏相举荐的,照理,萧望之和韩延寿都是“魏相的人”哪,出于同门,怎么会搞到生死搏杀的地步?颜师古说萧望之忌妒韩延寿的政绩,因此加以迫害。颜师古说的对不对,我不能确定,但我能够断定,萧望之陷害韩延寿的原因,绝不是他自己说的,出于“监察天下”的职责。

韩延寿三个儿子都做郎官。老韩临死前,叮嘱儿子们别当官儿啦,看你们老子的下场!哥儿仨都孝顺,全都弃官回家了。老韩有个孙子叫韩威,又出来做官,做到将军。韩威也对百姓颇多恩惠,能得士人的死力支持,然而也跟他爷爷一样,犯了奢侈僭越之罪被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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