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關於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祕史》

今天與您分享著名文學評論家王春林所寫的關於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的評論文章。

《艾約堡秘史》,《小說月報》2018年中長篇專號三選載。

王春林:关于张炜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

張煒,1956年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1975年開始發表作品。出版有《張煒文集》48卷,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等多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蝟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選新文學大系,作品獲全國優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很好中國文學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獎、《亞洲週刊》優選十大華文小說之首、中國好書獎、全國暢銷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等多個獎項。

資本批判與人性懺悔

——關於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

文│王春林

對於市場經濟的發展及其影響,張煒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一直持有一種謹慎的批判與反思姿態。雖然說這方面的思想心得在他的很多小說作品中都已經有著近乎同步式的體現,但相比較而言,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毫無疑問可以被看作是這方面的一部集大成之作。

小說的主人公艾約堡主人淳于寶冊是一位腰纏萬貫的大資本家,關於淳于寶冊所擁有的巨大財富,我們只需對他的私人府邸艾約堡略有了解便可推想而知,“偌大一個艾約堡可能是天底下最龐大最怪異的私人居所,嚴格講是一座隱秘府邸。它分成東西兩大區域,二者又緊聯一體。第一次被領到這座堡前,也就是三年前的那個下午,她在橘紅色的晚霞中看著依傍一座蔥蘢山包築起的兩層小樓,不禁泛起稍稍的失望。”艾約堡本身的設計,其實充滿著象徵色彩。如果把艾約堡所佔據的那座山包理解為大自然的一種象徵性存在,那麼,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狸金集團把如此一座山包硬生生地挖空,將其徹底改造為一座私人府邸的行為本身,就意味著強大的資本力量對於大自然的嚴重破壞乃至乾脆侵吞。從這個角度來說,艾約堡的設定可以被理解為整部小說的一種象徵性預敘。整部《艾約堡秘史》的主體故事情節,正是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狸金集團與大自然之關係的縮影,也即以吳沙原和歐駝蘭為代表的海邊漁村磯灘角村之間的激烈碰撞與對抗。

作為一部旨在對資本罪惡進行深度批判的長篇小說,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把尖銳的批判矛頭首先對準了淳于寶冊的狸金集團。狸金集團的罪惡,首先表現在意欲侵吞包括磯灘角村在內的海邊三個漁村以謀求所謂的入海口。這一點集中體現在淳于寶冊與吳沙原的對話中。當吳沙原提出“三個村子一起兼併嗎”的問題的時候,淳于寶冊給出的回答是:“一起。這是狸金夢寐以求的。”圍繞著這個兼併方案,淳于寶冊又進一步給出了兩個方面的理由。其一,強調這一兼併是所謂城市化進程的一部分。兼併三個漁村,明明是狸金集團處心積慮的一種企業發展謀略,到了淳于寶冊口中,卻被貼上了“城市化”的堂皇標籤,而且還被說成是他們集團本來就不想揹負的沉重包袱。如此一段失真話語背後所透露出的,正是淳于寶冊這個人物生性中虛偽的一面。

其次,狸金集團意欲兼併磯灘角村等三個漁村的行為,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以吳沙原為代表的磯灘角村人的堅決反對。為了達到兼併的目的,狸金集團無所不用其極地使用了各種非法的罪惡手段。依照吳沙原的說法,狸金集團在磯灘角村的所作所為已經算是很客氣,算是給他留面子了。在其他村子裡,狸金集團的手段會更加極端與殘忍,正所謂“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狸金集團如此強勁的資本力量面前,一切都得乖乖讓路。一旦試圖反抗,結局便會特別悽慘。即使是狸金集團內部的工作人員,只要觸犯了集團內部的禁忌,也會死得很慘。

第三,狸金集團的罪惡,也表現在對自然生態環境所造成的嚴重破壞上。對此,吳沙原同樣有著一針見血的揭露:“據我所知狸金周圍的村莊沒有不怕你們的,你們先後兼併了五六個村莊,這些村的人逃掉了好多,一些家庭也受到牽累。靠近化工廠的三個村子幾年內患病率上升,其中癌症患者是過去的好幾倍!有不少失蹤的人,其中最多的是女性!全市最大的水源地被汙染了,兩條河裡沒有魚,連草都枯了,治理三年沒見一點成效。”一方面不擇手段地肆意吞併如同磯灘角這樣的村莊,另一方面在隨意草菅人命的同時也對自然生態環境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凡此種種,皆屬於以淳于寶冊為董事長的狸金集團在自身日益發展壯大的過程中所犯下的現實罪惡。但請注意,包括狸金集團在內的所有資本的積累與發展過程,實際上都少不了與現實權力的結盟與聯姻。這一點,在狸金集團的初始起步亦即原始積累階段表現得特別明顯。

無論如何都不容忽視的一點是,在淳于寶冊系列產業的發展過程中,存在著一個重要的老政委角色。雖然這位名叫杏梅的強悍女性口口聲聲離不開“戰爭”,但她的所謂“戰爭”卻不過是“文革”期間的武鬥而已。在那個動盪不已的歲月裡,杏梅所在的“磨盤山游擊隊”一個搶眼的功績,就是從政治對手那裡硬生生地搶出了一個身負重傷的高位領導。正是因為這一淵源,杏梅與上層政治建立了密切的關係。在與淳于寶冊結識並決定加盟他的事業之後,老政委充分利用她和首長之間不無曖昧色彩的緊密關係,助力淳于寶冊的狸金集團最終發展成為一個經營範圍輻射到很多方面的資本巨無霸。對於老政委所發揮的特別作用,淳于寶冊曾經以形象的話語加以描述:“她認為我從事的既不是工業也不是商業,而是一場戰爭,身邊要有一個‘政委’。我離開她心裡空蕩蕩的,後來就開始想念,有時是半夜,一刻都不能等待,天不亮就急著上路,開了公司的快車。”老政委與首長之間的關係密切程度,為首長全力支持狸金集團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更重要的是,老政委的存在,為淳于寶冊和首長搭建了很好的橋樑。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有了老政委這樣一個紐結點,才有了淳于寶冊和首長,也即資本與權力之間結盟關係的建構。威權者,老首長也;資本者,淳于寶冊或者說狸金集團也。正因為有了來自於政治權力的強力支撐,所以如同狸金集團這樣的資本大鱷方才能夠“橫掃千軍如卷席”似的在磯灘角村橫行霸道肆意妄為。

然而,從自我的社會生存經驗出發對資本進行不無嚴厲的尖銳批判,僅僅是張煒《艾約堡秘史》一個方面的思想藝術成就。在強調小說社會價值重要性的同時,我們不應該忽略小說更應該是一種深度挖掘、勘探複雜人性世界的文體形式。在張煒《柏慧》《外省書》《能不憶蜀葵》《刺蝟歌》《你在高原》等一系列帶有市場經濟批判主旨的長篇小說中,作家似乎已經不再能夠耐得下心來做細緻深入的人性體察,更不用說再次企及他在《古船》中曾經抵達的人道主義懺悔的思想高度。儘管說罪感意識或者說由這種罪感意識而進一步導致的懺悔精神早在《古船》中即有著相當難能可貴的表現,但遺憾的是,在張煒其後的一系列長篇小說中,如此一種異常重要的精神線索竟然不知所以然地給斷線了。所幸的是,到《艾約堡秘史》中,這種中斷已然很久的線索,又開始重新浮出水面。這種人性懺悔的精神內涵集中體現在主人公淳于寶冊身上,淳于寶冊固然是一位資本大鱷,其唯利是圖的本性在小說中有著非常突出的表現,但需要特別注意的是,淳于寶冊在瘋狂攫取財富的同時,他的內心世界其實有著相當複雜的一面。

比如,從情感世界來說,淳于寶冊是一位曾經飽受傷害的情種。這一方面,先後與淳于寶冊發生關係的女性最起碼不少於三位。首先是那位帶有毛遂自薦意味的老政委。與年長自己五六歲的老政委相遇相識,正是淳于寶冊的資本事業初始起步的時候。老政委杏梅不僅從外表上看是一位男性化傾向非常明顯的粗壯女性,而且從其一貫的行事風格來說,她往往是生活的主動者。與淳于寶冊情感的關係中,她也是強勢的,進與退的主動權始終把握在她的手中。一方面,淳于寶冊資本事業的發展的確少不了來自於首長的助力,離不開老政委的存在,但另一方面,在接受如此一位精神早已出軌的老政委為妻的過程中,淳于寶冊情感上所受到的傷害,乃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很大程度上,正是為了彌補情感世界曾經遭受過的嚴重傷害,所以也才有了蛹兒這樣一位情感補位者粉墨登場的機會。雖然此前也曾經經歷過兩位男性,但很顯然,與老政委的強勢、飛揚跋扈相比,蛹兒性格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溫柔,就是逆來順受。但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淳于寶冊之所以會日漸失去對蛹兒的興趣,主要原因或許就在於她本身主體性的極度匱乏。因而才有了第三位女性,也即民俗學家歐駝蘭。不論是千里迢迢地遠離京城長期駐紮在磯灘角村進行田野調查,還是她捍衛自然與文化原生態的堅定意志,抑或是最後面對狸金集團高薪聘請時的嚴詞拒絕,所有的這一切,彰顯出的正是她身為現代知識分子強大的主體人格。歐駝蘭在淳于寶冊的心目中之所以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根本原因正在於此。正因為在精神與情感上被歐駝蘭徹底征服,所以淳于寶冊讓雕刻匠將想象中的“二姑娘”雕塑成了歐駝蘭的模樣,而且還使出渾身解數意欲將歐駝蘭收歸到自己麾下。

再比如,從閱讀和寫作的角度來說,淳于寶冊簡直堪比一位作家。他之所以能夠在書店中發現蛹兒這樣一位“天生尤物”,與他長期形成的良好閱讀習慣存在著緊密的關聯。與閱讀緊密相關的,自然就是淳于寶冊的寫作行為。關於淳于寶冊的寫作,張煒不無嘲諷地做出過這樣的介紹:“這兒有一排排書,還有一個精緻的歐式書櫃,裡面是一大排燙金仿小牛皮的棕色精裝書籍。生人湊近了這套書會大吃一驚,因為書脊上一律印了‘淳于寶冊’。偉大的著作家近在眼前:鬈毛,牙齒內扣,不足六十,有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老肚帶通曉這些書的來歷:主人興之所至大講一通,旁邊的速記員刷刷記下,然後交給秘書處,那裡的頭兒老楦子就有事情做了。他們一夥分門別類捋成‘理論’‘紀事’‘隨想’,擴充成一大堆文字。”雖然有手下人捉刀代筆的嫌疑,但究其根本,淳于寶冊能夠把很大的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如此一種書寫工作中,就絕不同於尋常那些腦滿腸肥的資本家。其一定程度上精神氣場的存在,乃是無可置疑的一種客觀事實。

但不管怎麼說,最能夠見出淳于寶冊這一人物形象人性深度的,仍然還是他那並非徹底的內在懺悔精神。淳于寶冊的懺悔意識,突出不過地表現在他對狸金集團的排斥與厭惡中,淳于寶冊是一個內心世界充滿著自我分裂感的人物形象。一方面,是他殫精竭慮地順應時代大潮,開創了狸金集團,成為這個時代的成功人士,成為資本時代的資本大鱷。但在另一方面,作為一位具有內在激情的詩人氣質非常明顯的嗜讀者,他對金錢與財富,以及瘋狂攫取金錢與財富的方式表現出強烈的不滿與厭惡,也自是合乎邏輯的選擇。

雖然說張煒在《艾約堡秘史》中關於淳于寶冊自我懺悔的相關描寫,其藝術的成功度較之於原來《古船》中的隋抱朴的確力有不逮,但在當下這樣一個資本依然橫行肆虐的時代,能夠在小說中塑造出淳于寶冊這樣具有相當人性深度的資本家兼懺悔者的形象,其意義和價值無論如何都不容低估。

王春林:关于张炜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

《小說月報》2018年中長篇專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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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煒艾約堡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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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18年中長篇專號三,2018年7月中旬出刊

王春林:关于张炜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

敬告讀者:《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大字版》2018年起將調整為每期12元。原《小說月報》中篇專號將擴容為中長篇專號,每年4期,每期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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