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地鐵站不遠就是大芬村，它被一大片高樓大廈簇擁著，低矮且古舊的樓房與周圍格格不入。
深圳大芬村，這個佔地面積僅0.4平方公里的小村落被譽為“中國油畫第一村” ，鼎盛時期，這裡聚集了1200家畫店，1萬多名畫工，全球將近60%的油畫都從這裡源源流出，它們被運往世界各地，美國的沃爾瑪超市、歐洲的精品小店、東南亞酒店大堂裡的裝飾畫……但哪怕在深圳，大芬村也幾乎沒有存在感，它似乎一直被排擠在藝術與藝術圈的最邊緣。
大芬村裡琳琅滿目的“世界名畫”
自1989年香港畫商黃江將畫廠選址在大芬村起，這個與藝術毫無關聯的小村落就快速地聚集起一大批畫工，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美術背景，卻以令人稱奇的生產速度和低廉的價格迅速佔領了市場。與此同時“偽造”與“劣質”成了大芬村油畫的代名詞。村裡的畫師們以流水線的速度生產著一幅一幅“世界名畫”。畫師趙小勇因為在二十年間畫了10萬幅梵高的作品而被譽為“中國梵高”，他曾表示：“感謝梵高，不止養活了我，也養活了（大芬村）那麼多人。”
畫師們正在畫梵高的“向日葵”
在2004年前後，大芬村開始出現一撥美院背景的畫師。以往草根畫家都選擇將作品背景留白直接填圖案。美院畫師則先把背景打好，幹了再畫其它，這樣保證背景與圖案邊緣不出現摻色。這在大芬村裡的草根畫工看來非常愚蠢。在那個拼速度和數量的年代，美院畫師在大芬村幾乎難以生存。
★人物名片★
周歌，生於廣東湛江，師範本科畢業，深圳80後職業畫家。
周歌油畫作品《草原之歌》
從事繪畫工作對於周歌來說或許就是命中註定。他出身在廣東湛江的一個小漁村裡，家中沒有任何與藝術行業相關的背景。
“從小喜歡畫畫也是有原因，那時候很多小孩美術課都不上，而我不像他們，畫畫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畫得都有模有樣的，這就給了自己很大的鼓勵。”鼓勵其實是走向職業化的一個重要推手，但沒有天賦也不行。初中和他一起學畫畫的小夥伴大多都很勤奮，但後來發現還是不太行。他們大多走向了美術教育的道路，鮮少有人成了職業畫家。周歌就是祖師爺賞飯吃的一類，藝術高考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參加過培訓就直接去了。
漁村畫作《那片海，那些人》
他自小會比周圍的小孩更加早熟，小學時期就開始接觸魯迅、巴金、小仲馬等。“早熟的人都是寂寞的，初中的時候我的同學們都在看瓊瑤啊、席慕容啊，我就覺得他們很幼稚。”
對於大多數的父母來說，小時候學畫畫的孩子都是最乖的。在父母面前周歌確實扮演著這樣的一個角色，從小就不擅長運動的他，始終帶著點乖孩子的氣質。“我在家庭面前和在外面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在家人面前話很少。”在家庭之外，周歌可以說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
壁畫作品《夢迴童年》
初中的時候，周歌就結交了很多社會上的人，經常半夜裡和別人一起跑出去看電影。“也和別人打過架。但是我自己動手的機會很少，我一般都是暗中叫別人去打架。”說到這些的時候，周歌忍不住笑起來了。“我可能當面是打不過他，但是第二天我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背地裡就叫小夥伴去打那個人。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哇，這麼小小年紀，那麼多心機，很厲害誒。”當然這些事情父母都不知道。上了大學之後，周歌像是變了一個人。“那時就直來直去的。”他說。
2011年，周歌孤身一人來到深圳。從布吉汽車站下車之後，周歌內心中還是惶恐不安。“就在布吉關那裡，周圍特別混亂，自己也是人心惶惶的。布吉關有特別多交叉路，下車的時候都不知道往哪條路走，車特別多，五湖四海的人，大小酒吧、會所、夜市什麼的，看得眼花。”
他來大芬的那年，大芬村還是一片繁華的景象，街道里都是遊客和畫商忙碌的身影，看畫、交易、討論作品、討價還價……
關於來到大芬村的第一印象，周歌說：“因為之前對大芬村已經有了一個瞭解，但是來到這裡發現有些畫廊還是很有特色的。但我沒有想到的是這邊的很多畫室非常髒、非常亂，畫筆亂放，顏料耍得到處都是，整個畫室都是松節油的味道。”
工作室內擺放的繪畫作品
在大芬，畫原創作品的非常少，少到只有1%。“做藝術的總是有自己堅守的東西，但是我現在妥協啦，以前不行。如今商家出什麼命題我就畫什麼，當然，要是我自己畫的話是另外一個樣子。” 因為生存問題，周歌現在的畫以商業作品居多，不過這些作品依舊是他的原創，包含這他自己對於藝術的思考。
在與周歌採訪的時候，感覺最深的應該就是周歌佛系青年的範。他身上似乎有一種波瀾不驚的力量。
一邊聽著音樂一邊繪畫
在大芬開工作室的時間裡，也有非常多的人找他學習繪畫。他對學生幾乎是放養的狀態。他帶過的學生有十來個，有程序員、留學生、銀行員工、醫生……“我教學生也是要面試的，如果他們對繪畫的認識和思維都好的話，我可以教，如果他們是想來這邊學個速成或者今後想從事繪畫工作的話，我覺得自己做不到就不會去教他們。”
帶過的學生之中也有一些是非常有天賦的，比如一個叫做“小燕”的80後化妝師。她去周歌的畫室相當勤快，一週內有三天都泡在周歌的畫室裡。周歌也沒怎麼教她，但是他說的小燕都能領悟到，更難得的是她還可以做到。
小燕只來了一個月，她學素描是想著對她化妝有幫助，包括明暗、線條，讓人物更加立體。如今小燕現在已經很久沒有來這邊了，據說是自己開了一個化妝室。剛離開的時候小燕偶爾還會畫一些發給周歌看，後來她就沒有再畫了。在與周歌的談話中還是能聽出他的惋惜。
“也沒有對她抱有什麼希望，沒有想著她要留下來。她要是想要從事繪畫工作的話肯定會和我說，藝術這種東西是你要有強烈的慾望才能堅持下去。”
在大芬工作的五年時間內，周歌沒有和任何同行發生過矛盾，和顧客也沒有任何衝突。“不喜歡的顧客就不用搭理他。”佛系的性格可能並不利於他工作室的生意，但他自己也沒有把自己當做生意人。
買了貨退貨的也有，但周歌從來也不強求。“他們要是不喜歡的話，我自己也不舒服。”當然周歌也有自己非常較勁的地方，尤其是自己的藝術想法。相比於周歌現在的佛系，他在年輕時期則顯得非常憤青。
周歌的大學時期。
剛入大學，周歌就和軍訓教官起了衝突。“我就是很討厭他們兇巴巴的樣子。那時我就和他說：‘我不是你的兵，我是學生，搞藝術的。’”當天要不是同學勸著，他和教官一定會幹一架。第二天周歌就找藉口說是身體不舒服。他在宿舍裡待了一個星期。軍訓結束之後，全班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變黑。
周歌上大學沒幾天和一位快要退休的老教授頂撞起來。“我的繪畫的方法有些誇張，他讓我改，但是我偏要試試，後來兩個人就在課堂上爭吵。那時候我們剛軍訓完，很多同學都還不認識，他們的眼睛都凸出來了，哇，這麼任性。”說起這些往事，周歌眼神裡似乎還是得意的樣子。後來作業結束之後，老教就看到了效果，也給周歌一個不低的分數。老教授還是惜才的。後來周歌因為兼職而忘記交寫生作業面臨掛科的情況，也是老教授出面說情。
對於畫家來說，最好的作品永遠是下一張。
“面臨的最大困難的話都是想往上提升一層。但是你畫出好作品也需要一個好的平臺。作品是要出去的，不管是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出去，如果作品沒有走出去的話，從某個角度來講這個作品是不成立的，它沒有觀眾，這個概念給誰看呢？走出去了才知道這個作品在藝術界的位置，是高的還是低的。 我們現在就是做了一些好的作品，也沒有一個好的出路。”周歌的困擾也從側面反映了大芬村的整體現狀。
“僅僅從生存的角度來講，美術學院出來的在大芬會有自己的空間，現在的市場已經出現一些變化，觀眾的修養和審美意識會高了一些。”
壓力大的時候周歌也去養生館或者音樂餐廳放鬆心情。在養生館做完一個小時的理療之後，他還會待上半個小時，放空自己。
“時間過得很快，現在三十出頭了好像沒有做過什麼像樣的事。
”對於周歌來說，他店裡的那些作品更多的時候只是商品。他在面對自己作品的時候也都覺得不夠好，這才是讓他覺得非常懊惱的事，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感覺會越來越強烈。“也不是因為別人的看法，就是沒辦法給自己一個交代。”周歌一邊抽著香菸一邊說。他以前煙癮很重，旱菸、水煙都抽，現在他開始抽起了女士香菸，淡些。
來大芬已經有5年了，但是周歌時常想著離開這裡。“我不論到達哪個地方，心都不在那裡，上大學的時候這樣，工作之後也是，我的心永遠在飄，想著這裡或許更好，那裡或許更好。”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或許當他們到達遠方之後，遠方又成了苟且，遠方或許是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關於未來規劃，周歌想著要是條件要是好些的話，會做一個好點的工作室，想著畫一些更好的作品。
周歌自畫像
“我還是經常想要離開深圳，但我還不是那種很勇敢的人，很多時候我把話說得很大，後來真的沒有幹。”
採訪期間，顧客上門查看作品，因為顏色不符合要求，這幅作品將重新處理
如同大多數人，雖然已經在深圳呆了好多年，但是深圳的面貌對於周歌來說一直非常模糊。
關於這個職業，周歌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也曾經後悔過，但是如果我不做繪畫，我去做IT男的話，也可能後悔，你如果讓我去當老師的話，我也不一定就比現在更好。”
大芬村隨著時代而起起伏伏，大芬村的畫工們也隨著時代漲漲落落。2008年金融危機來襲，大芬村的訂單開始暴跌60%，在那之後，人力成本和原材料價格的上浮讓大芬村原本的優勢被一點一點蠶食，大芬村陷入到與福建友商的激烈競爭之中。臨摹仿製的歷史在境外客商中留下難以抹除的印象，這讓大芬村的轉型變得步履艱難。
晚上八點半還在工作的裝裱師，他們早上9點開始上班，晚上9點下班
“深圳給我的感覺是快速化的城市，深圳的藝術家我沒有特別關注，不過好像也沒有特別值得關注的畫家，可能和深圳沒有什麼歷史有關。藝術用在商業上非常快是深圳的特點，它能更快地滿足商業要求。近幾年來，繪畫也越來越不受重視，大芬的存在對於深圳來說更多的只是一張名片。深圳主打的是經濟，而其它城市可能會更加註重歷史文化，但是這也是深圳的優勢，它沒有太多規則，也沒有太多束縛，這樣的城市發展得就比較快。”周歌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關於大芬村的轉型，周歌認為：“大芬是最容易被噴的，但其實大多數人都不懂大芬。大芬早已經不是那個大芬。那些大批量生產繪畫作品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裡開始出現一些個人化的作品，一個作品往往就畫一幅，甚至每一個店鋪都有自己的風格。大芬村現在已有一些針對性的當代設計，前幾年新中式設計，近幾年是北歐，大芬已經開始走進藝術的主流中。”
“比較現實的感受的話就是房租的上漲，大芬村周圍也一直在拆建當中，我也聽很多人喊著大芬村也要面臨各種整頓，包括拆除存在安全隱患的畫牆、環保等方面。這些都在影響著大芬村油畫的成本。未來的事我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周歌在談到大芬村的現在與未來時說道。
筆者去大芬村採訪的時候大芬村的主道正在進行地下管道的整頓，這項工程已經進行了半年了。周歌和我開玩笑說：“我覺得兩年也做不完。”在大芬村的村頭，村牌上的字跡已經嚴重脫落。在村尾，30年前的臭水溝如今依舊擺在那裡。周邊的迅速發展似乎讓大芬村一夜之間變成了城中村。
村牌的“大芬油畫村”已經脫落
在另外一方面，是大芬村的新生，2010年500名大芬畫工集體創作的油畫《大芬麗莎》在上海世博會亮相。2017年，第五屆全國中青年油畫展上，大芬村有49件作品參展。
生活在大芬的畫師們都在經歷一次巨大的考驗。大芬村的衰落或許還沒有到終點，也或許只是黎明前的黑暗……
採訪：六月
撰稿：多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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