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話的是一名老者,白髮蓬亂,滿臉皺紋,正是呂奇先前忍不住去圍觀的那位白髮老者,眾人皆稱呼他為“顛老”。
在一群平民中,這樣一個邋遢老頭還是挺扎眼的,與顛老對視剎那,淑姜莫名害怕了,縮到了呂奇身後,可即便如此,淑姜還是覺得顛老的視線穿透了呂奇落在了自己身上。
呂奇只道淑姜害羞,笑著應道,“我妹妹,淑姜,小孩子,下個雨都怕。”
聽到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淑姜有些鬱悶,但也實在不願意面對那個怪老頭。
“聊什麼呢?”有人探了過來湊熱鬧
呂奇將方才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顛老,這岐周飄來的雨有什麼特別嗎?”那人不解地看向顛老。
顛老回道,“沒什麼,我來時便聽人說岐周下了很久的雨,搞不好上游漲得厲害,說不定要在渭水邊待兩日。”
話音剛落,外頭的雨聲突然大了起來,問話的人張了張嘴,方要說什麼,忽而聽得一聲怪叫。
那怪叫聲好似指甲刮過木板,又放大了十數倍,聽得人心裡發怵。
淑姜抓緊了呂奇的衣襬,呂奇回手摟住她,不以為意道,“怕什麼,鳥叫而已。”
顛老卻連連嘆氣,“怕是走不了咯。”
“呂奇,這可不是普通的鳥,是相弘!”
“哎呀,怎麼這麼晦氣?居然是相弘!”
“要是有巫者在就好了。”
“少做夢了,這荒郊野外的哪會有巫者?”
床艙內一片唉聲嘆氣,淑姜卻迷糊得很,她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道相弘是什麼?
“桀桀桀”
尖銳的鳥鳴,又變作了一種聲音,彷彿是垂死的之人發出的怪笑。
淑姜心頭一震,這聲音如此熟悉,不就是昨夜夢裡那隻怪鳥?
眾人正議論著,船艙裡突然飄進一陣煙氣,內中夾雜著草木香。
淑姜知道,這是艾草和菖蒲的味道,在大商邑,春夏節日裡,平民人家常用此來驅邪。
“桀桀桀”
這驅邪的煙氣顯然無效,那怪鳥還是盤旋在船隻上空,發出聲聲怪笑般的叫聲。
“燒這些有什麼用?”
“要是有個遊方術師在這裡就好了。”
“這就更胡說了,現在哪還有遊方術師,還是來個巫者吧。”
“……,巫者?剛才你不還說我做夢嗎?”
船艙內眾人唉聲嘆氣,女人們躲在角落,雙手交疊,半握拳狀抵在額上,不住祈禱。
被這緊張的氣氛感染,呂奇帶著淑姜也縮到了角落,兄妹倆依偎在一起。
“阿兄,相弘鳥是什麼?”淑姜小聲問道。
呂奇雖是第一次遇到這怪鳥,卻也聽說過,於是壓著嗓子同淑姜解釋,“相弘鳥就是傷魂鳥,傳說本是山裡頭的雌雉,遇到女人的怨魂後,就會化成妖怪,專門吸食女人和小孩的魂魄……”
正說到這裡,外頭的相弘鳥又適時地發出那種刮擦木板的鳴叫,好似女鬼索命,嚇得船艙裡的女人摟緊了自家的孩子,甚至還有人磕起了頭。
有這麼可怕嗎?
回想起夢裡,一隻冒著黑煙的飛熊,一隻會說話的飛鳥,淑姜覺得,似乎……還是飛熊更可怕些。
“阿兄,那為什麼大家叫它相弘?”
呂奇道:“為了驅邪,聽說,如果念傷魂鳥,會把它招來,念相弘鳥就可以把它驅趕走。”
“桀桀桀”怪笑聲起,似在嘲笑呂奇的說法。
當然,這只是淑姜的感覺,呂奇並未覺得這鳥叫和自己說的話有什麼聯繫。
淑姜卻不禁疑惑,這怪鳥出現在這裡,真是為了吸食女人小孩的魂魄嗎?
不大會兒,船艙裡的煙味更重了,邪祟是沒驅趕走,人卻是被燻得紛紛咳嗽起來。
一時間,氣氛略有些尷尬。
時間長了,這怪鳥只是時不時怪叫,不曾有進一步的舉動,人心開始漸漸安定下來,有人低聲安慰著自家女眷,“吸魂什麼的,只是傳說,別太當真了。”
呂奇也有些按捺不住,明知不該提,卻鬼使神差地問道,“呃……阿淑,有看到什麼嗎?”
見淑姜搖頭,呂奇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心裡也算放下塊石頭,跟著又小聲囑咐了句,“千萬別亂說。”
淑姜有些無語,剛才呂奇的提問,分明就是期待她“亂說話”嘛,鼓了鼓腮幫子,淑姜轉頭看向人群,忽然間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琴蟲……”
兩字方入耳,水色就在眼前蔓延開來。
淑姜好像落入了水中,水波一片混沌,但混沌之中仍可見一龐然大物在船底扭動著。
“去……,去……”
聲音斷斷續續落入耳中,船底巨大的身影蟄伏著,不曾動彈。
這畫面讓淑姜暗暗心驚,水下的身影可有船身一半的粗細,若是動起來,這船怕是要危險了。
琴蟲,水下怪物的名字?
那兩聲“去……”是有人在驅逐琴蟲?
“琴蟲,去……”
又是一聲,淑姜聽清了,這聲音是顛老的。
淑姜張望找尋,只見顛老坐在另一個角落,閉目養神,嘴巴並沒有動,可淑姜確確實實聽到他說話了。
不動口,就能說話,怎麼做到的?
“看什麼呢?”呂奇拉了一把淑姜。
淑姜抬眼看呂奇,看呂奇的表情,顯然不曾聽見顛老發聲。
“到……到底怎麼了?”呂奇被妹妹看得發毛。
“琴蟲,去……”又是一聲在淑姜耳邊響起。
淑姜猶豫了,她似乎不該“亂說話”,於是只好說了聲,“阿兄,我怕。”
“別怕,別怕。”呂奇被淑姜的一驚一乍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摸了摸她後腦勺,以示安撫。
相弘鳥在怪叫,水底有巨大的琴蟲,岐周飄來的雲雨……,還有,這顛老究竟是什麼人?
這一切實在太令淑姜費解了,這些不解,又令她不安,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
“各位,我們先轉向豐邑的渡口,等上峰洪流過了再去岐周。”
陶伯的話語讓眾人徹底鬆了口氣。
從相弘鳥出現起,已是過了好些時候,船在風雨中除了有些顛簸,並沒有其他的事發生,眼下又有了著落,船艙內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到了豐邑就有巫者了,看這臭鳥還敢跟來?”
“你啊,剛才真是亂說話,大王早就不許私自練習方術了,哪裡還會有遊方術師?”
“隨口說說而已,說不定咱們船上真有,哈哈哈。”
邊上只當說笑,淑姜聽了卻是不安,看顛老的樣子,絕不可能是體面的巫者,如果他是遊方術師……
趁著人聲嘈雜,淑姜湊到呂奇耳邊說了句,“阿兄,船下有東西。”
呂奇臉色變了變,轉頭看了看周圍人,見是無人注意他們,才小聲問,“什麼東西?”
淑姜也知道這事非同小可,乖巧地小聲道,“琴蟲。”
呂奇臉上顯出一絲古怪,也不知這個妹妹又是怎麼突然知道“琴蟲”的,他只好假裝不經意道,“哦,沒事,別跟旁人說。”
見淑姜不解地看著自己,呂奇無奈解釋道,“琴蟲是靈獸,不會害人,應該是來保護我們的,難怪這相弘鳥不敢下來。”
是這樣嗎?
那顛老為何要驅趕琴蟲?
淑姜又想探頭,呂奇卻將她的視線遮得嚴嚴實實,淑姜只好作罷,不再說什麼,畢竟顛老沒開口,說了只怕呂奇也不信。
“桀桀桀”
相弘鳥又發出怪笑般的叫聲,而船艙裡的人,早就不當回事了,畢竟有陶伯在。陶伯常年往來渭水,他既然沒著慌,那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淑姜靜靜地聽著怪鳥鳴叫,心裡忽然有種奇怪的想法。
她覺得這隻相弘鳥似乎並沒有惡意,同時,她又想起了夢裡的怪鳥說她去不了岐周,如今船往豐邑,似乎還真去不了岐周了。
外頭的雨聲漸漸小下去,船艙裡也開始討論起豐邑來。
豐邑是周國的新邑,短短十幾年的經營,就成一座富饒的大邑。
邑內熱鬧非凡、商賈往來,邑外耕地、桑林遍佈,船隻要去的豐邑郊外的大豐渡。
與豐邑相鄰的,則是用來囤軍的鎬邑。
“其實能留在豐邑也挺好,豐、鎬二邑由召叔母和公子發管著,到也不比岐周差。”
“哎,你們知道不?聽說公子發神勇蓋世,身材足足高出常人一倍,十五、六歲時就可領兵破犬戎。”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幹脆留在豐邑得了。”
“想得美,伯侯再寬仁,也得按規矩辦事,要想留在豐邑,得先到岐周的牧正大人那邊登記了再行安排。”
“切,我也就是說說,其實還是岐周好,伯侯為人寬厚公正,說不定,我還能混上個下士。”
“就你?”
“怎麼,瞧不起人?顛老,你說我行不行?”說笑間,有人要尋顛老評理。
角落裡,顛老雙眼緊閉,一頭亂髮已被汗水濡溼。
“顛老?顛……老?啊!”
“撲通”一聲,顛老摔倒在地,渾身打顫起來。
呂奇驚訝轉身,淑姜也是驚訝,再次探頭看去,只見顛老斜倒在地,身子不住顫抖,口鼻皆流出血來。
“琴蟲……琴蟲……去!”
顛老雙唇慘白,口牙緊咬,這聲音依舊只有淑姜聽得見。
淑姜嚇得縮回了頭,心砰砰直跳,陡然間,眼前又是漫開一片水色。
水中傳來一聲悶吼,那龐大的黑影拱了拱身子,隨即反轉過來。
在它翻轉的瞬間,一聲尖利的鳴叫劃破蒼穹,大船劇烈顛簸起來。
呂奇連忙拉住淑姜,船艙內響起一片驚呼聲,有人急急向外奔跑,被陶伯手下的船工趕了回來,“外面危險,不識水性的不可——”
那船工話未說完,一個浪頭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水嘩啦啦漫進船艙,這一下,人群徹底失控,呂奇第一反應也是往外跑,但是出口早被爭先恐後往外衝的人堵住了,呂奇只好停住腳步,護著淑姜躲到一側。
很快又是一個浪打來。
這濤浪的力量驚人,竟是將堵在船艙內的人衝回了船艙,又從船艙另一邊破出。
淑姜的視野一下子混亂了起來,耳邊傳來水浪聲,救命聲,還有相弘鳥的怪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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