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哥哥,我死後你要答應我三件事|金庸先生逝世


靖哥哥,我死後你要答應我三件事|金庸先生逝世


金庸

(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


今天,武俠小說泰斗金庸先生逝世,享年94歲。

1955年,金庸先生的首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在報紙上開始連載。從此,幾代人的武俠記憶緩緩展開。

刀光劍影,兒女情長,家國天下,肝膽相照。

金庸先生一生只寫了十五部武俠小說,每一部都是精品。其十四部小說的名字首字連綴起來,便是大家多年來津津樂道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謹以北京大學教授陳平原老師的此文紀念金庸先生。


作為本世紀最為成功的武俠小說家,金庸從不為武俠小說“吆喝”,這點值得注意。在許多公開場合,金庸甚至“自貶身價”,稱“武俠小說雖然也有一點點文學的意味,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最好不要跟正式的文學作品相提並論”。如此低調的自我陳述,恰好與在場眾武俠迷之“慷慨激昂”形成鮮明的對照。將其歸結為兵家之慾擒故縱,或者個人品德之謙虛謹慎,似乎都不得要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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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神鵰俠侶》,小時候暑假看了很多遍


在幾則流傳甚廣的訪談錄(如《長風萬里撼江湖》、《金庸訪問記》、《文人論武》、《掩映多姿跌宕風流的金庸世界》)中,金庸對於武俠小說的基本看法是:第一,武俠小說是一種娛樂性讀物,迄今為止沒有什麼重大價值的作品出現;第二,類型的高低與作品的好壞沒有必然聯繫,武俠小說也和其他文學作品一樣,有好也有壞;第三,若是有幾個大才子出來,將本來很粗糙的形式打磨加工,武俠小說的地位也可以迅速提高;第四,作為個體的武俠小說家,“我希望它多少有一點人生哲理或個人的思想,通過小說可以表現一些自己對社會的看法”。如此立說,進退有據,不卑不亢,能為各方人士所接受,可也並非純粹的外交辭令,其中確實包含著金庸對武俠小說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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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天龍八部》喬峰和他最愛的阿朱


可是,請別忘了,撰寫“娛樂性讀物”的,只是文化人查良鏞的一隻手;還有另外一隻手,正在撰寫“鐵肩擔道義”的政論文章。據我猜想,在很長時間裡,查氏本人更看重的是後者,而不是前者。據說,“《明報》不倒閉,全靠金庸的武俠小說”;這話用在查氏創業之初,當不無道理。為了吸引廣大讀者,查良鏞以《神鵰俠侶》等作為誘餌——如此陳述,很容易消解小說家金庸的“意義”。但我寧願相信,這是實情。因為,在我眼中,查先生是個有政治抱負的小說家。也正是這一點,使其在本世紀無數武俠小說家中顯得卓爾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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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笑傲江湖》開場,東廠眾人


“五四”以降,創作態度稍為認真的武俠小說家,面對新文學家義正詞嚴的道德討伐,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敢於理直氣壯地為自家創作辯護的,寥寥無幾,而且也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原因是,著名的新文學家多為“大知識分子”,政治上舉足輕重,在文壇上更是能夠呼風喚雨,其社會地位及影響力,絕非賣文為生的平江不肖生們可比。另外,新文學家之批評“舊派小說”的“金錢主義”以及以“消閒”為惟一旨趣,基本上擊中要害。在本世紀末以前的中國,文人無論新舊,對於純粹“遊戲”、“消閒”的作品,評價歷來不高。一句“基本上還是娛樂性的讀物”,便足以使金庸放棄為武俠小說辯護的責任。至於金庸本人,為何一面自貶身價,一面樂此不疲,因其另有崇高志向——具體說來,便是《明報》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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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中

邱淑貞飾演的明教聖女小昭


有了《明報》的事業,金庸與無數武俠小說家拉開了距離。一個武俠小說家,不只是娛樂大眾,而且可以引導社會輿論,在金庸奇蹟出現以前,實在不能想象。據說,金庸撰寫的社論與政論,總共約兩萬篇。倘若有一天,《查良鏞政論集》出版,將其與《金庸作品集》參照閱讀,我們方能真正理解查先生的抱負與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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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天龍八部》,喬峰與段譽


查氏之政論文章,讀者面自然遠不及其武俠小說,可備受學者及政治家的關注。前者以金耀基為例:在率領香港中文大學諸學者“文人論武”時,金氏大談對於查先生所撰社論之熱愛,稱其“知識豐富,見解卓越,同時有戰略,有戰術,時常有先見之明,玄機甚高,表現出銳利的新聞眼”。後者則有查氏《北國初春有所思》記錄的與國家領導人的會談為證:“沒有仔細讀過”金庸的武俠小說的國家領導人,卻很關注查先生髮表在《明報》上的政治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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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鹿鼎記》,涼風有信,秋月無邊


作為小說家的金庸早已金盆洗手,而作為政論家的查良鏞仍然寶刀不老,表面上二者有時間差,可這不妨礙我們將其相提並論。因為,在金庸創作的高峰期,左手政論,右手小說。我關注的是,這種寫作策略,使武俠小說家金庸一改“邊緣”姿態,在某種程度上介入了現實政治與思想文化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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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雪山飛狐》,劇照時間1990年10月6日


既不完全認同新文學家的“雅”,也不真正根基於武俠小說家的“俗”,而是兩面開弓,左右逢源。支撐起如此獨立不羈的言說的,乃是其作為“輿論家”的自我定位以及由此而派生的“道義感”。晚清以降,文學的雅俗之爭,有審美趣味的區別,但更直接的,還是在於社會承擔:一主幹預社會,一主娛樂人生。查氏起步之處在新聞,現代中國的新聞事業,恰好與武俠小說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絕大部分武俠小說,都是先在報刊連載,而後才單獨刊行的)。可是,同在一張報紙,頭版的社論與末版的副刊,各有各的功能,幾“不可同日而語”。金庸之自辦報紙,並且“赤膊上陣”,下午褒貶現實政治,晚上揄揚千古俠風。有商業上的野心,但更有政治上的抱負。長期堅持親自撰寫社論,實際上認同的是新文化人的擔當精神——這才能理解金庸為何對作為一種“娛樂性讀物”的武俠小說評價並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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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東邪西毒》,王家衛取材金庸武俠


金庸曾表示,當初撰寫武俠小說,固然有自娛的成分,主要還是為了報紙的生存。如此“動機不純”,難怪其對於僅侷限於此的同道,不太恭維。時至今日,金庸仍是第一個在小說之外還有顯赫功績的武俠小說家。查氏本人對此十分自豪。在北京大學授予名譽教授儀式上,出現一個有趣的局面:校方表彰的是“新聞學家”,金庸演講的是“中國歷史”。至於武俠小說,依然“不登大雅之堂”。“大家希望聽我講小說,其實寫小說並沒有什麼學問,大家喜歡看也就過去了。我對歷史倒是有點興趣。”如此立說,確實讓無數“金迷”大失所望。不願意只是被定義為“武俠小說家”,金庸於是不時提醒讀者,請關注他真正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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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神鵰俠侶》,過兒與姑姑


其實,關於金庸的傳記或著作,大都會提及其值得誇耀的“《明報》的事業”。本文只是將常見的“並列句”改為“因果句”,而且不是從《神鵰俠侶》對於《明報》銷量的決定性影響立論,而是反過來,強調辦報紙、寫政論對於《笑傲江湖》等小說創作的意義。政論與小說,一訴諸理性與分析,一依賴情感與想象,前者需要“現實”,後者不妨“浪漫”。如此冷熱交替,再清醒的頭腦,也難保永遠不“串行”。只要對當代中國政治略有了解,都會在《笑傲江湖》和《鹿鼎記》中讀出強烈的“寓言”意味;可金庸本人偏偏極力否認其有所影射。在《笑傲江湖》的《後記》中,金庸稱:

這部小說通過書中一些人物,企圖刻畫中國三千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影射性的小說並無多大意義,政治情況很快就會改變,只有刻畫人性,才有較長期的價值。


靖哥哥,我死後你要答應我三件事|金庸先生逝世


83版《射鵰英雄傳》

黃蓉說,靖哥哥,我死後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其實,小說家之追求普遍意義,與政論家的注重現實感慨,並不完全牴牾。說“影射”或許過於坐實,但對“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極度反感,畢竟包含著明顯的現實刺激。

即便小說家無意影射,政論家的思路也不可能嚴守邊界,不越雷池半步。就在左右手交錯使用之際,不可避免地,“串行”發生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有無影射,二說皆可。就像六朝人嫻熟藻繪駢偶,即便無意為文的著述,在後人眼中,也都頗有“文章”的韻味。同時寫作政論與小說,使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往往感慨遙深。撰寫政論時,自是充滿人世精神;即便寫作“娛樂性讀物”,金庸也並非一味“消閒”。理解查君的這一立場,不難明白其何以能夠“超越雅俗”。儒道之互補、出入之調和、自由與責任、個人與國家,在金庸這裡,既落實在大俠精神之闡發,也體現為小說與政論之間的巨大張力。




靖哥哥,我死後你要答應我三件事|金庸先生逝世

千古文人俠客夢,金庸先生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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