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多少中國人記得 「衣冠上國,禮儀之邦」

讀《今天的激情——柏樺十年文選》 文/楊鍵

柏樺在一篇題為《美男馮喆》的文章裡有一個大膽的論斷:“中國現在的演員全部加起來抵不上一個二流京劇演員,惟有京劇演員才能體現中國人的美感,”他接著說:“馮喆的天才和感人之處,正在於他的女性氣質,使文武相扣,張弛有度。”在這篇精美的小文中柏樺所要談論的仍舊是漢風的問題,他對此念念不忘,在此有必要指出,柏樺對東西方問題、漢風及現代性諸問題的認識,有一個活的、漸進的過程。如他在2002年接受凌越採訪時談到“整個西方的入侵是點點滴滴,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是西方,我們身上的每一個角落也是西方的。”他還更悲觀地指出,“我不學西方就沒有可學的,中國古典我想學學不到。”

還有多少中國人記得 “衣冠上國,禮儀之邦”

應該說柏樺是最早一位發現我們詩人的所有源頭都可悲地來自西方,他最早呼喚漢風,一定要漢風。

2005年時柏樺在這些方面的認識又有遞進:“現代性已在中國發生,而且近百年,形成了一個傳統,我們只能在這樣的一個歷史語境中寫作,絕無他途,世界詩已進入我們,我們也進入了世界詩,的確有一種共同的世界詩存在,這裡沒有純中國詩,也沒有純西方詩,”在此情形之下,柏樺認為現代漢詩的本質乃是古今中外。

還有多少中國人記得 “衣冠上國,禮儀之邦”

我最早讀到柏樺的詩,是在1986年由丁玲主編,實際由牛漢編輯的《中國》。我記得我讀到的是《懸崖》諸詩,那是我人生當中最為歷險的一次閱讀,我從未想到還有這樣一種神奇的寫法,而更令我無法想到的是,僅僅過了四年,我就在南京見到這首詩的作者,我不想在此談論我們在一起時的那些美好歲月,我只想說,在我認識他以後的三年,我們這位中國詩歌的第一天才,第一任性、激進之士就要放棄他的詩歌寫作了,如同他的詩裡所說:“我決定自暴自棄,我決定遠走他鄉。”柏樺的決絕氣概無人可比,他在放棄詩歌寫作的近十年時間裡,寫有近百本如《商情秘密》之類的書,這本身就是我們時代的傳奇,而我們的天才也正是通過這些消磨自身的方式,從而達以平凡。他用十年時間在平凡上下功夫,他越平凡,我們也就越感慨。這裡是命定的不完整,同他本人無甚關係,這就更是一言難盡了。不過,我還是想引出兩個問題,一是白話詩這種青春激情的體例,是否只能延續到中年?這是一個問題,只能存疑;二是1992年柏樺在他的《演春和種梨》中已出現了軟弱之力。柏樺自己也特別提到軟弱之力。人世之難,或詩歌之難,大概就是在虛與實、軟弱與剛強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之力,這平衡之力也許正是孔子講到的中庸之力,中庸之力的困難,孔子說:“期月不可守也,中庸不可能也。”軟弱之力在柏樺那裡剛一出現即迅速消失,中庸之力沒有保持住,使得中國詩人在一個關鍵性的年齡裡大部分瓦解,而柏樺的結果是經過十年之後有了這本文論集,此書乃柏樺軟弱之力的另一表現形式,也是他的落實之處,而他的同時代詩人,或重複,或落伍,他是寧願沉默,也不重複。他在文章中提到的“軟硬妥帖之時”,大概就是真實的漢風之美,同時也是漢風之難。當然,柏樺不是一個單純的復古主義者,他理想的漢風是古今中外之大融合,此乃過於複雜之大問題,更非一代人所能逼近之大理想。

還有多少中國人記得 “衣冠上國,禮儀之邦”

除《美男馮喆》之外,我最喜愛《杜甫的新形象》和《廁所意象的變遷》兩篇文章,在《杜甫的新形象》中,柏樺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除了那些已有的對杜甫的發現和論證之外,還有什麼新發現?柏樺的新發現是:杜甫有一種極樂的自我虐待傾向,且常常十分忘我地陶醉於自身的苦難,達到那種因苦難而勃發的一種極樂狀態,這是一種漢人的極樂,是一種從慢到快的極樂,而不像波德萊爾等西方詩人一味狂飆突進,毫無章法;而在那篇角度較偏無人敢寫的有關廁所的文章中,他以谷崎潤一郎為發端,接著寫到中國廁所的現實,並以他在重慶看見的廁所為例,他說這樣的現實只能讓我們寫出“惡之花”式的文學,他因虹影、尹麗川所寫到的中國廁所的現實而戰慄。細心的讀者一定會在本書中發現,柏樺道出了許多寫作的奧秘,比如他說,漢語註定了只能寫短詩,再比如,“我身為我處於的這個時代的一員,只要寫我的行動與思想便自然寫出了我的時代,”還有更多的,需由讀者自己去發現。

柏樺在他的詩集《往事》的自序裡問道:“我還能成為愛德蒙嗎?”愛德蒙究竟是誰,也請讀者自己去查,柏樺在近期的文章裡經常寫到:“篤定”、“出入勿需拘泥”、“任意鋪排又輕輕收緊”,我知道,這些講的都是達於中庸境界之後的自由,而他談起這些時的語氣是那樣清晰而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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