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沈可尚導演:愛比我們想像中的複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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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沈可尚导演:爱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得多

近期,國內知名紀錄片放映機構——瓢蟲映像聯合騰訊•穀雨計劃,在北京、南京、武漢、西安、成都等五座城市,舉辦臺灣紀錄片的特別放映及主創見面會。沈可尚導演的《築巢人》,也在此次放映的排片計劃之中。

這部問世於2012年的紀錄片,講述了一對相依為命的父子之間的故事。已經30歲的兒子立夫因為身患自閉症,心理年齡看起來只有10歲左右,非常天真、自我,喜歡收集包括蜂窩、瓶子在內的各種廢棄物品,性格和脾氣難以捉摸,隨時可能爆發。為了維持這個家,50歲的父親不只要在旅行社辛苦工作,還要同時扮演父親、母親、兒子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經濟支柱等多重角色,並且努力讓兒子所有的收集與創造跟這個世界產生聯繫。本片的敘事節奏和氛圍顯得溫和、平靜,然而導演並沒有將其呈現為一部純粹展現父子溫情的電影。平和舒緩的節奏一下,卻是各種各樣的暗流湧動和永遠揮之不去的絕望與黯淡。加上導演出色的剪輯和各種劇情片手法的運用,讓觀眾對父子倆的命運感同身受。本片也因此順理成章地榮獲第15屆臺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百萬首獎及最佳剪輯獎。

访谈|沈可尚导演:爱比我们想象中的复杂得多

跟大陸很多獨立電影的導演類似,出生於1972年的沈可尚導演也是通過接拍商業廣告賺到的錢,來支撐自己在獨立電影方面的創作。其電影創作橫跨劇情、紀錄和實驗電影這三大領域。家庭生活與家庭關係,成為他在電影創作當中,最喜歡關注的主題。《築巢人》和他最新的一部作品《幸福定格》,都是關於這一主題的紀錄片佳作。《幸福定格》以對話的方式,展現八對夫妻的婚姻生活。本片已經入圍了剛剛結束不久的First青年影展,並有望在大陸公映。

8月19日下午,在此次臺灣紀錄片特別放映的南京站場地——紫麓戲劇空間,沈可尚導演接受了筆者的訪談。

許金晶:您是如何找到《築巢人》裡的這家人作為拍攝對象的?

沈可尚:我之前拍了幾年《遙遠星球的孩子》,這是一部針對自閉症的教育性片子。我是在一群自閉症的孩子去植物園畫畫那個旅程中看到立夫的。不管摺紙還是畫畫,他都表現得非常細膩,這麼大的身體這麼細緻地做同樣的事,不停地創造很抽象的東西,蠻吸引我的。

我跟立夫爸是有一天晚上在植物園。那個植物園是國家公園,不能抽菸,我們兩個跑到很遠的地方抽菸,就認識了。我發現他私底下跟我談話時的狀態跟和孩子在一起時的狀態其實是不太一樣的,於是就記在心裡,也沒特別想說要不要拍。

一直到《遙遠星球的孩子》拍攝結束之後,我覺得關於父母和小孩子,應該再拍一個不是帶著教育目的,而是帶著觀察人的生命狀態的紀錄片,就想到了他們,隨後就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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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金晶:拍攝過程中跟他們是怎麼相處的?有沒有發生一些衝突?

沈可尚:衝突倒是還好。我的相處模式不太像正常拍片的模式,約好幾月幾號幾點到幾點我們要拍什麼。我是沒事就過去晃一晃,想到要拍什麼就聊一聊,沒想到拍什麼也就帶著攝影機過去坐一坐,吃吃飯。他的爸爸還蠻喜歡和我一起,忙完一整天,立夫睡覺之後喝一杯,像是朋友相處,不是那種計劃性的拍攝,在相處中慢慢找到拍攝的節奏和狀態。

許金晶:我們注意到片名叫《築巢人》,除了跟父子倆收集的蜂巢有關之外,有沒有其他意義上的指向呢?

沈可尚:他收集了各式各樣的東西到立夫的屋子裡,表象意義上很像鳥在築巢,會叼很多葉子、樹枝築成一個巢。我覺得每一個參與家庭的人,其實都在面對築巢的過程:這個巢該長什麼樣子?它有多大?它是什麼樣的氣氛?它能不能改變?它能不能變好?它會不會被拆散?它會不會被肢解?它能夠再回來嗎?每個人在面對“巢”這個概念的時候,都在進行這樣的變動。我認為他們兩個都是一直在努力的,表層上好像在築一個巢,內裡上我覺得是在產生彼此的相對關係。《築巢人》在某種意義上是他們兩個,其實也呼應每個人。

許金晶:英文片名叫《A Rolling Stone》,滾動的石頭在搖滾樂和西方當代文化裡是非常經典的意象,您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意象作為英文片名呢?

沈可尚:我的概念有一點像是希臘神話裡面的西西弗斯。他被懲罰了,終生的命題就是不斷地把巨大的石頭滾上山,滾到山頂的時候,他似乎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但很快石頭又會掉下來,他必須要繼續推。這映射一種無可遁逃的揹負重擔的人生,從中能夠體會到他的生命,我覺得這是這些家長們共同經歷的一種感受,所以這裡的《A Rolling Stone》指的是西西弗斯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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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金晶:這對父子的陪伴中,除了有愛維繫,還有哪些情感元素呢?

沈可尚:應該說全都是愛,但是愛比我們想象中的複雜得多。他當然也有恨,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孩子,我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讓你相信我、理解我,我怎麼樣才能懂你,所以它是有憎恨的愛、憤怒的愛、困惑的愛,也有終於在某些時刻意識到我們其實是彼此相依的,彼此依存的愛,某些時刻覺得真的只有我懂你、你懂我的理解的愛。我覺得除了那種無可脫逃的父子關係,這些愛都很複雜,投射到其他人也是一樣的。愛本身是很複雜的,它的確是愛,就是非常複雜。

許金晶:片子整體節奏和氛圍其實還是非常溫和、平靜的,但在這種平靜背後處處能感覺到暗流湧動,以及無處不在的相對來說絕望和壓抑的狀態。您在這個片子的剪輯和氛圍營造方面,有怎樣的考慮?

沈可尚:最核心的考慮就是當我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就是爸爸獨自上山,立夫被拋在後面比較遠,爸爸走著走著回頭張望,決定等他一下,但等著等著又不等了,繼續往前走,天色漸暗,浸到霧裡。我覺得這個鏡頭回應了這部影片主要討論的核心命題,即無法像我們典型的相親相愛那樣去比較的一種情感。剪輯的時候我一直想把這樣的情感脈絡剪出來,包括為什麼把“一刀給他一了百了”這句話擺在最後,剪輯時如果用別的方式,它都容易變得很溫情或者比較薄弱。如果核心的概念是希望觀眾能看到這種很困難但必須往下持續的愛,所有的剪輯就是希望觀眾可以體會他到底有多困難,到底有多壓抑,到底有多讓人緊張,到底有讓人多不安,這個不安才會塑造成最後要講這句話的核心理由。所以,基本上是為了結尾這樣的傳遞順序,而去回溯整個剪輯脈絡,要怎樣鋪成這個最後的概念。

許金晶:最後這段父子獨自前行的長鏡頭,我看了之後印象特別深,覺得是神來之筆,包括兒子放大的嘶吼聲以及父親的獨白,這運用了很多劇情片的手法。您對於影像敘事結構的把控力是非常強的,處理這方面的時候是基於哪些考慮呢?

沈可尚:如果我們每一次到現場不去做太多的設想,只是想把事件記錄下來的話,就會進入一種很如常的拍攝,攝影安在這邊把它擺下來、拍下來。我到了現場,不會輕易擺攝影機,我會先看好長一段時間,半個鐘頭甚至一個鐘頭,我在感覺我現在到底關心什麼,我到底看到了什麼,如果我希望被影像呈現的話,呈現出來是什麼樣氣質的一場戲,老實說,我是有這樣的習慣跟意圖。這部片子不是在一種很搶時間、很趕時間的情況下拍的,我花的時間比較長,我想要保留一點空間,讓我自己決定我現在眼睛看到的、身體感覺到的是什麼樣的一場戲劇,這場戲劇要通過什麼樣的影像結構表達出來。它的確沒有那麼多設計,但的確在每一次拍攝的時候,我都稍微想一下這些。我也是劇情片導演,會用這樣的習慣去想。影像決定的主動權會比紀實報道的決定權高一點,整部片在拍攝過程中,會進入這樣的討論,有時候是我拍,有時候還有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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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金晶:您的很多電影,不管是紀錄片還是劇情片,包括《築巢人》《幸福定格》,都非常關注家庭關係、家庭生活,您為什麼在題材上會有這樣的偏好呢?

沈可尚:我一直覺得人的行為或者人對於世界理解的最根源,常常是他和家庭的關係。他和家庭的關係如何,他就會往哪一個方向去理解這個世界,在哪些部分比較敏感,在哪些部分比較不敏感。我還蠻本能地感覺到我對這種比較困難的情感相處,家人的,甚至是愛情的,就是特別難梳理的會變動的情感,從以前到現在,對這一塊都特別敏感,特別有興趣。慢慢地,我的世界觀裡認為這個大概就是生命很重要的部分,其他東西我反而比較無感,沒有太多觸動。

許金晶:您在臺灣拍了這麼多年的紀錄片、獨立電影,您跟大陸最近幾年也有比較多的交流,能不能談談臺灣跟大陸在獨立電影、藝術電影創造環境上的異同。

沈可尚:我覺得有很多題材其實是相同的,大陸同樣有很多人關心整個社會的脈絡,或者是環境的變動,在變動的轉換中人怎麼自處。很多影像工作者都非常在乎時代的變動,關注此時此刻的經驗和情感究竟代表了什麼。大家都很關心大環境變動中人的成長。當然,不同的地方也有,我覺得有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獨立片型或藝術片型在大陸有時會有一些限制,這些片子的出路就是國際影展。在臺灣稍微幸運一點的話,這樣的片型跟社會的氛圍有某種程度的連接,也有上院線的機會。但也有共同的地方,就是大家都想要去理解自己跟環境的關係。臺灣還有一點點可能不太一樣的,大陸也不見得沒有,就是開始在大環境、大的狀態下去看待個體的成長,包括深入到某些比較困難的面向,大陸也越來越多。所以我覺得不太一樣的,最主要的還是大陸有限制的題材,會到影展的脈絡中去博弈,臺灣踩線的一些題材,可能是大家可以接受的討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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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金晶:您的新片子《幸福定格》入圍了剛結束不久的First影展,能不能簡單談談這部片子大致的情況。本片有沒有希望在大陸公映?

沈可尚:華人文化中,大家花很多錢、很大力氣去拍婚紗照,我一方面覺得困惑,一方面覺得有趣,好像是用婚紗照來證明,我們從此要過著幸福的人生。我一開始是想從某一張照片去解構這對戀情是怎麼產生的。拍了幾年剪了一個版本後,我突然覺得對婚前幸福的想象這件事情的興趣有點降低,反而對婚後兩個人怎麼樣如常的過日復一日的生活,一起面對各式各樣的挑戰,到底談不談話,還是隻是沉默一對這些事情很感興趣。這件事情在自己的生命經驗中有困惑過,也想要知道別人的生命經驗,他們是如何一起用什麼樣的角色往下走,所以我後來又開始重啟整個拍攝,基本上就是對話而已,持續在八對夫妻間進行。這就是《幸福定格》的主要框架。

這些談話都很可能發生在你我他的生命中,我喜歡在鏡頭前看他們對話,回應到自己的生活經驗裡,對話的減損或者時間的變少,或者品質的降低,好像是結婚後一個很明顯的差異。我很高興看到他們在鏡頭前對話,好像在提示自己對話的重要,我覺得把它剪出來,變成對話的片子,某種程度上甚至像在提示一種幸福婚姻運動,絕對不是說我愛你、你愛我,我要給你多好的經濟條件,我們要打造什麼樣的屋子,婚姻絕對不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婚姻的樣子,必須要用自己的方法通過對話找到婚姻的角色、樣子跟期待。

這部片子現在有一些公司在談。最近在申請龍標,但是希望在年底前至少能夠在藝術院線聯盟放映。它並不是一個非常好的入口,它的電影形式只是在談話,常常一談就談很久,整部片子就十幾個鏡頭,還蠻有挑戰的。華人有時候會把心裡的東西藏著不講,我覺得婚姻尤其必須要避免這件事,就是一切從對談開始。我想讓大家離開影院之後,不一定要覺得這個電影好看不好看,而是你們可不可以也開始對話,這或許是一個有意義的行為。我是用這樣的角度看《幸福定格》的。

許金晶:祝願這個片子能夠順利公映。

沈可尚:希望,希望。

(本文為蓑翁和小魚共同整理的沈可尚導演訪談,於2018年8月22日在澎湃新聞的有戲欄目刊發,刊發時有刪改,此為原文,配圖來源於導演本人和豆瓣網電影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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