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龍作品《丑》小說版

前言:朱一龍參加幻樂之城的唱演作品《醜》,時長15分鐘,幾乎沒有臺詞,作品完整而優秀,掀起了一股評論和解析的熱潮。我看導演危笑和朱一龍合作的作品,第一反應是,他倆認識多久了?得知是剛認識,便不得不相信宿命這種東西。危笑曾是姜文的副導演,朱一龍最喜歡的導演就是姜文,這種高度的契合,必是一見如故的同道中人。

對演員和作品的解析太多,在此不贅。我寫的是小說,醜的內心獨白。

朱一龍作品《醜》小說版

我是我。

我不是我。

我穿襯衣,穿馬甲,穿燕尾服。然後,塗上小丑妝,白臉,黑眼洞,紅鼻頭,下巴一道黑疤。這醜妝,遮住魚尾紋,遮住法令紋,遮住瑕疵,遮住怯懦和冷漠。

對了,還有紅紅的唇。每時每刻都要補色的紅唇。那是醜的勇氣。

容身之所,一張床,一張桌,一面鏡,一扇門。一隻敞口玻璃花瓶,插著一把麥穗。一把乾癟掉的失掉顏色的麥穗。不知折下的時候,它們成熟了沒。或者只是剛剛長成麥穗的殼。

它,曾經鮮活過。把它留在這裡,固執而殘忍。

如若不這樣,豈不更殘忍 ?

它是這房間裡唯一活過的東西。

有陽光,或者燈光,在高高的狹小的窗口裡流轉下來。浮光掠影,數年一日。

安穩。

我是醜。

每天,馬戲團表演散場的時候,老闆會在劇場邊上高喊:

醜!收錢啦!

我是醜。唯一的表演機會,就是謝幕。在我虔誠地鞠躬還沒直起腰的時候,人已經走完了,幕布也拉上了。偌大的舞臺,只有一角的幾頂打賞的帽子還在晃動著。那幅度,像是笑,又傲慢又輕蔑。

我會悄悄私藏一部分錢。不會太多。不敢太多。

像是報復。

最近,一頂帽子裡,每天都會收到兩片玫瑰花瓣。

我知道那是一個賣花的小女孩放進去的。

她經常會在快散場時,偷偷溜進椅子中間看一會兒。

被老闆趕過很多次。

那些花瓣,是鮮活的,有刺痛人心的豔。

輕拈一下,就會成佛。

我竟不忍像往常一樣丟棄。留在指間的溫潤柔軟,讓人不捨。

我半跪在地板上,果然發現擠在座位中間的她。髒兮兮的小臉和袖口,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起身離開。

她用力鼓掌。

我只好半轉過身體,晃晃手裡的花瓣,示意我收下了。

她仍在鼓掌。

我快速走進狹矮的通道。

不然,還能怎樣?

把錢塞進盒子裡。然後果然,聽到老闆的驅趕。

把麥穗換成鮮活的玫瑰花瓣。它落在杯底,很安靜。

一直睡到第二天表演結束。

夢裡,那個掉光了頭髮的,在馬戲團待了一輩子的,一輩子化著醜妝的老醜,張著血噴大口,笑得詭異而放肆。他帶我的十多年裡,從不記得有這樣舒展的笑。

醜!收錢啦!

驚慌掙扎起來,倉促給嘴唇補色。

空落落的舞臺。

搜索一排排座位。沒有她。

一個個帽子找。沒有花。

朱一龍作品《醜》小說版

老醜喝酒,也餵我喝。透明的玻璃杯子,能看到酒流動著,像活的一樣。

酒入口,入喉,入腸。汩汩有聲。灼燙與清冽,入腦,入心。

我貪戀酒的溫度。

醉了,也就清醒了。

男人輕賤我。女人挑逗我。我像一個物,但遠不像錢那樣討人喜歡。我像一個沒有感官沒有感情的物,誰都可以逗弄,誰都可以唾棄。我賠笑,我哈腰,在被逗弄時感激她們還記得我,在被輕賤時,知道自己,不過是個醜。

而已。

無所謂。

我不說話。

我不掙扎。

在馬戲團後面的巷子口,我看到小女孩匆匆跑過去。

表演已經結束了。她是去找我嗎?

我匆匆趕回去。她沒在座位下面。

帽子裡面也沒有花瓣。

我摘下一頂帽子戴上,輕聲嚇唬躲在柱子後面的小女孩。她衝我一笑,笨拙地摘下兩片花瓣給我。這是她的票錢。

我彎腰,伸出手把她請到最中間的座位,給她看我沒機會演出的節目。

像老醜那樣,虔誠,完美。

唯一的演員,唯二的觀眾,我,她,紅玫瑰。

她笑著,乾淨,舒展。

我忘了我臉上的妝。我想多表演一些。想給她看多一些。

我感覺到被接納。

這種愉悅,自從老醜離開,再沒有過。

赤佬!電不要錢啊!

老闆突然遠遠地呵斥。我下意識拉起她就跑,慌忙躲到柱子後面。我下意識地雙手護頭。

燈滅了。

一切暗下來。我看著面前那個小小的縮成一團的影子。她呆呆地望著拐角的地方。

她的玫瑰散落一地。

我判斷了下老闆的腳步聲,快速爬過去,幾把抓起地上的玫瑰,給她。

她說聲謝謝,跑開了。

我下意識地急促呼吸起來。笑了。

原來,我還可以。

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每天表演結束後,老闆發現之前的一段緊湊的時間裡,小女孩給我花瓣,我給她表演節目。她笑得乾淨,舒展,讓我暫時忘掉臉上的醜妝。我終於不用再去偽裝,去周旋,我就是一個表演節目的醜,虔誠而完美。

每天,我回到自己狹矮的住處,坐在床頭,小心展平擦拭每一片玫瑰花瓣。它們在玻璃花瓶裡綻放,妖嬈熱烈。

抵過房間內所有的光。

桌角總放著一個小皮箱,裡面備著外出用的東西。但終其一生,老醜都沒曾離開。

桌角總放著幾本書,自從老醜離開,我沒再翻過一頁。

現在,都不用了。我有滿滿一瓶玫瑰花瓣。

還可以有更多。

我終於不用再貪戀酒的溫度。我可以用有溫度的心去渴盼一些東西。去渴盼一些貪戀了許久的東西。

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

朱一龍作品《醜》小說版

一天,表演結束,我細心打掃每一個座位,等著小女孩到來。

我準備了一個新節目,她一定會喜歡。

她如約而至。我欣喜地迎過去。她捧著一束玫瑰,靜靜站在那裡。

幾步遠,我看到她臉上的傷,衣服上的泥土,和凌亂的玫瑰。

我蹲到她面前,手在快碰到她傷口時收回來。

她大大的眼睛閃著,忍著,想笑笑不出來,但又不想哭。

她以跟年齡不相稱的眼神,跟我對視。

她本是捱打挨慣了的,如果哭,也是因為身上疼,並不會是因為別的。

馬戲團有各種雜耍,容不下一個沉默的小丑。

世界上有各種人生,容不下一個賣花的孩子。

人性悲涼至此。

但她看見我的手攥緊柱子的時候,她哭了。

那滴淚沿著她稚嫩的臉蛋兒往下滑,滾燙了我的血液。

我習慣了他們的嘲諷謾罵,習慣了自己的虛偽輕賤,甚至,眼睜睜看著醉酒的老醜被那幫畜牲拳打腳踢至死……

但我不能忍受一個孩子被迫有同樣的命運。

那幫畜牲!

我大踏步向馬戲團後臺走去。

憤怒是個好東西,能幫懦弱的人強大起來。

眼淚是個好東西,能讓冷漠的人溫情起來。

我躲在圓桶旁邊,手裡攥著一個麻袋。

我的手在抖。呼吸也在抖。

我害怕,但我不能後退。

我無路可退。

跑回來的時候,小女孩還靜靜等在那裡,捧著那束安靜的玫瑰。

我盡力讓呼吸均勻下來,給她一個安慰的笑。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有資格安慰她。

本來準備的鋼琴曲,是想向她炫耀的。

現在,我換了曲子。

她不一定懂。我懂就好。

“也許會落空/也許會普通/

也許這庸庸碌碌的黑白世界你不懂/

生命中所有的路口/絕不是盡頭/

別怕/讓我留在你身邊/都陪你度過”

她睡著了。

傷還在,但不見悲苦。

聖潔的像個天使。

準備離開。即便不因為小女孩,也會是別人。

老闆也找了新的醜。

盛裝的新醜圍著老闆諂媚。

老醜的皮箱還在桌角,隨時能拎走。

沒什麼要帶,沒什麼要留。

它只是一個標誌,一個告別。

我一直在等的那一天。

最後一次審視自己的妝容。

這張臉,睡覺時都不曾卸去。

紅嘴唇,黑眼洞,

招惹很多,也抵禦很多。

卸妝,粗暴地抹去看似光鮮的油彩,

有毀滅的快感。

有重生的快感。

還好,這妝,沒長進皮膚裡。

我的法令紋,我的魚尾紋,我的瑕疵,都還在。

朱一龍作品《醜》小說版

整理我的頭髮。

穿上我的西裝。

拎走我的皮箱。

我還抓了一把玫瑰花瓣,把它們灑進每個帽子裡。

我深深鞠躬,對著空蕩蕩的看臺致敬。

我並不需要觀眾。

還是那條巷子,

還是那些,挑逗我的旗袍女,輕賤我的衣冠男。

還是那些,麻木的,無聊的嘴臉。

我已經認得他們,他們卻不認識我。

這很新鮮。

她抱膝坐在一個角落,小腦瓜兒俯在膝蓋上。

我坐他旁邊,輕輕捉弄她柔軟的頭髮。

她仰起小臉,看著我問,

要買花兒嗎?

她畫了大大的嘴唇,和紅紅的鼻頭。

是半個小丑妝。

我有一瞬錯愕,明明我剛剛才卸下醜妝!

她撲閃著大眼睛,等著我回答。

買。我輕輕說。

她把花塞進我手裡,馬上伸出小小的手掌要錢。

這很像我。

我掏出所有的錢給她。

她沒認出我,但這不重要。

她笨拙地摘下兩片花瓣,拔腿就跑。

等等。我叫住她,突然有些難以啟齒。

你,需要人照顧嗎?

我打人的時候都不曾手軟,

現在看著她的眼睛,卻有點嘴飄。

我需要一個接納,接納自己,也接納別人。

即便輕賤如泥,若能彼此守護,就不悲涼。

不需要,她說,我有人照顧。

她終究沒能認出我。

不過這並不重要。

我不是我。

我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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