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來愛你的

歲月是一部多麼玄妙的大書!1919年,她出生於一個傳教士家庭;1989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1999年,她去世:2009年,他去世。時間的暗語,收藏的是兩個人感天動地的久遠。

她叫戴乃迭,和英國皇室貴族子弟同窗共讀,卻偏偏因為童年時的中國緣而愛上了他。他叫楊憲益,是一名牛津大學的自費留學生。她發現他非常有趣,而且精通中國古典文學,便愛上了他。因為愛他,她乾脆改學中文,成為牛津大學攻讀中文學位的第一人。

“將《離騷》譯成英文”是他們的痴情戀語。深奧的是古詩詞,水樣清明的是兩顆相愛的心。她將懷春的心思告訴了母親,母親先是震驚,然後是憤怒。母親在中國生活過十多年,她對女兒說:“如果你嫁給一箇中國人,這一輩子一定沒有好下場。”他也對她說:“我的祖國正在經受戰亂,情況不太好,你跟著我會受苦的。”但她毫不理會,堅定地說:“無論有多麼難,你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1940年,他畢業了。那一年,這對戀人身上只揣了五十英鎊,就從南安普敦出發開始了一生的雙人旅程。經過長途跋涉,他們終於到達了重慶。他做夢也想不到,家裡會因為他身邊的漂亮女孩亂成—鍋粥。他的母親因為兒子帶回來一個金髮碧眼的英國女孩大病了一場,他的姑媽—聽說他要娶洋媳婦就大哭起來。她們都認為洋女人生出的孩子好嚇人,沒有人敢要。婆家如此荒唐,身為英國傳教士人家的千金,她的委屈可想而知。但熱戀已成痴,她依舊不悔不改,終於,她成了他的新娘。

從此,她的命運轉了個彎。她先後在中央大學重慶北碚分校、貴陽師範學院、成都光華大學等高校任教,1943年又和他一起來到重慶國立編譯館。為了生計,夫婦倆不斷地在中國西南的各個城市之間奔波,生活極其辛苦。歷盡了千辛萬苦,兩人的感情卻愈加深厚。她為他,學會了中文,會寫一手正楷小字,還能用文言文寫小故事;他為她,保留著早年在英倫的生活習慣,只講英語,害得她中文總是講不好。他愛她,想起她來到中國後的種種艱辛,他用純熟的英文說:“親愛的,我讓你遭罪了。”她金髮一甩,碧眼一挑,答:“我願意啊,我本來就是來愛你的,不是來享受的。”

歲月綿長,但生活的苦水沒有被她熱烈的愛情蒸發掉,反而越來越洶湧,要把她和他淹沒。從戰亂時開始,“一位年輕漂亮的英國姑娘怎麼會跟隨其貌不揚的他來到中國”的追問就為她換來了一頂“特務”的帽子。因為這頂帽子,她和他吃盡了苦頭;“文革”時甚至沒有一個同事敢與金髮碧眼的她說話,人們像躲瘟疫一樣躲著她,一些激進的學生還當著她的面高呼“打倒美英帝國主義”。1968年4月,他被捕,半小時後,她也被帶到監獄。獄中,她依舊愛清潔,用牙刷把監獄的牆刷得十惡乾乾淨淨;她依舊講禮貌,每天對送牢飯的人說謝謝。冤屈中,她的一舉一動仍透著平靜和優雅,連他都感到訝異:“命運對你我太不公平,你怎麼……”她深情一笑,像是在安慰他:“

我不怕磨難多,那是上蒼在嫉妒我們的愛情太美。

愛,的確很美。在翻譯界,像他們那樣的夫妻合作,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他們用愛情做墨,吟誦《離騷》,研究《資治通鑑》,將《魯迅文集》《史記選》等上百部中國文學作品譯成了英文。每一部譯著上,在他的名字後面,——定跟著她的名字——戴乃迭!

那是多麼實在、多麼恆久的相伴相隨啊!

她本是一個柔弱女子,終有不堪重負的時候。那一年,大兒子因受父母的牽連而精神分裂;醫治多年都沒有好轉,最後竟在發病時澆汽油自焚而亡。她積鬱成疾,最後得了老年痴呆症。或許只是因為他在跟前,她才一直微笑著,白色捲髮鬆軟,地垂至泛紅的臉頰旁, 目光純淨猶如嬰孩。八十多歲的他細心地照顧她,給她圍上餐巾,一邊連哄帶勸地喂她吃飯,一邊和她說話:“鮮花搬進屋子裡是讓我來養的,女人娶進家門是讓我來愛的。”如此的甜言蜜語,他不厭其煩地說著,直到1999年11月,她離開人世。

她去世之後,他便停止了所有的翻譯工作,他的生命彷彿已和她一起離去。十年裡,人們見不到楊憲益、戴乃迭這兩個名字在新作品中出現,也絕不可能僅有“楊憲益”這三個字入眼。面對所有的邀約,他說:“她不在,我不出現。”直到2009年11月,他離開人世。

一段曠世愛情去了天堂,楊憲益、戴乃迭這兩個名字從此在天堂出現。這次,或許輪到他對她說:“我是來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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