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昌操:老傑大哥

老 傑 大 哥



(一)

老傑其實並不老,一九年才滿六十歲,如果他有單位,現還未到退休年齡,不過老傑早退休了,多年前就以一名交警協勤的身份退下來的,沒有退休工資,只領了半個月五百零二十五元的當月工資,脫下了深灰色的協警服,他離開了他工作過五年的大城市,歸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鄉里。

老傑工作幹得好,協警隊長認可,分管協警的民警隊長認可,不管是在炎炎烈日下,還是寒氣逼人的冬日裡,都會看到老傑口含哨子,打著並不規範的手勢在路面上指揮著車輛,老傑個頭不高,過往的車輛就像滔滔不絕的洪水,淹設了他的頭頂,遠遠望去就像在路口中央旋轉的老樹疙篼,在波浪中起起伏伏。一天下來泥一身,灰一身,但他還是樂此不疲,他認為幹協警一月下來的工資,可買好多斤的大米,這比在老家幹農活不知要強多少倍,老傑很知足。他知道要不是在交警隊幹內勤的我這個大弟,他和我大嫂恐怕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到大城市,更不用說做一名交通協警。

他在協警隊裡逢人便說,他是沾了交警弟弟的光,他和我大嫂絕不會給做弟弟的丟臉。一有任務老傑搶著上,他一站到路口,那些巴士車,那些定線長安,那些的士車就不敢亂擺,那些久經江湖的駕駛員知道老傑並沒有執法權,他們怕的是老傑口中的哨子,一吹起來,就如夏天不息的蟬鳴,讓人心煩,還有就是老傑頻率極高的招風手勢,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人眼花瞭亂,還有何心思在此久等。

一有加班時候,老傑就提前給帶班的李組長打呼。

他掏出五塊錢一包的宏聲煙,抽出一根給李組長點上,組長,你看我女兒還在讀師範大學,兩口子在大城市房子是租的,家中還有老父母,這次加班一定要叫上我,加班費發了,哥子一定給你買包好煙……

老傑這樣的說詞其實己經不是第一次了,李組長也是五十來歲上了年級的人,下崗職工,擦過皮鞋,擺過地攤,每次老傑說這樣的話他都會嗯嗯地應答。

煙你就不用買了,只是你長期幫你老婆帶班,聽說你身體也不太好,只怕你吃不消?

沒問題,沒問題,不要看我個子不高,在農村擔兩百斤毛穀子都沒有問題,何況這種站站馬路的事了。

不過,老傑……李組長話到嘴邊又咽下。有什麼李組長你就明說吧。老傑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害怕組長即將答應又突然變卦。

這次加班的任務是標準的二級警衛工作,你腰桿上那個水壺就不要背了。

這麼熱的天,不背水壺能行嗎?渴了總要喝點水吧。

你恐怕背的不是水吧,幾次查勤,我就聞到你身上有酒味,別個民警上班喝酒都有《五條禁令》約束,我們協警總該要自覺吧。

好說,好說,不過真裝的是水,只是在上班前在陽臺喝了兩口酒。對了,李組長下次要報帳什麼的,找我大兄弟,比方交通費、幾個本子,幾枝筆的小事應該沒問題的。

抽菸,抽菸,老傑又抽出了一根菸,李組長,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天有不測風雲,老傑老毛病常犯,因長期的吸菸,老傑的支氣管炎時發,每走一步,氣喘吁吁,如一頭累壞了的老牛,又長期喝悶酒,肝也出現了問題,這不怪老傑,從小受祖父偏愛,三歲開始就揹著父母躲在祖父的懷裡學抽葉子菸,到了上學年級,老傑是那種天生不是讀書的料,進學堂不到一月,他就說,老師今天教a.o,明天教a.o,老子不讀了,老傑年級雖小,卻能說到做到,回到家裡,掏出書包裡的書點根火柴燒了,跑到田頭幫助父母幹農活,放牛,割草,除此之外就是滿田埂地跑,爬上皂角樹搗鳥窩,下池塘裡摸魚洗澡,老傑從小骨子裡就有一種像流水一樣自由自在奔放的念頭。無論母親用竹扒捧打他,用竹蔑片抽他,他就是跑也不會跑向學校的方向。

潘昌操:老傑大哥/一個老協警的故事

圖文無關


(二)

老傑讀書不是那塊料,幹莊稼卻是很好的把式,十三四歲就能犁田耙田,插秧打穀更不在話下,十五六歲就是生產隊的全勞動力。由於抽菸早,抽的又是葉子菸鍋,多少影響了老傑的生長髮育,十七歲過後就沒有再長高,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左右,一家八口中他是我們四兄弟中的老大,先鑽出來的春筍,必遭倒春寒,老家如今寂寞在荒草裡的兩大石缸就是一對看得見過去的眼睛,它們一個曾裝人喝的水,須走一里多路到灣裡的水井裡去挑,一個是裝牲畜喝的,要到三根田埂外的堰塘裡去挑,八口人,四五頭豬,一頭牛,兩個水缸就像是永遠要喂的大嘴巴,老傑早上挑人喝的,晚上挑牲畜喝的,人和兩隻桶,三爺子一樣高,老傑走走歇歇,不知擔壞了多少桶,摔了多少跟斗,那根挑水的擔子不知道是什麼木料做的,汙黑汙黑的,中間彎,兩頭翹,老得可叫他爺爺,就像他那時就稍彎的腰板,多少年後一直未斷,直到他二十歲時交給比他小四歲的二哥,再後面是我,再後面是我的弟弟,一直都用的是這根挑水擔。

我至今還能依稀記得老傑擔水時的情景: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擔著一挑水在田埂上飛跑,邊跑邊唱,“臉對臉來,跨對跨,把它扯出來灑了一大壩。”老傑把他將水桶拉出水井時的情景編成了葷歌來唱。

是的,老傑到了懷春的年齡,母親到處託人給他做媒找媳婦,由於老傑身高的原因,到我們家看的姑娘多,落實的少,不全是姑娘家的原因,老傑的標準也不低,人長得不漂亮的,老傑不要,身高不高的,老傑不要,老傑說,如和我一樣,將來生個娃肯定高不到哪裡去,那就地地道道成了土行孫一家人了。

還是我們的二舅娘瞭解老傑,知道他勤快,孝順,雖脾氣暴,但心地好,顧家,是她老人家把她的親侄女也就是我現在的大嫂介紹給了老傑,大嫂身高貌美又嫻慧,老傑一看便中,結婚那天老傑喝了好多酒,一天都笑個不停,他認為老天最公平的是給了他一個美麗的老婆。他常說,看嘛,四兄弟,你們三個都高高大大,只有我一個矮,你們三個都識文斷字,就只我只寫得起自己的名字,一母所生,咋老天就這麼偏心呢?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冬天雖然沒下雪,氣溫仍接近零度,哈口氣馬上會變成白霧,燈光從辦公室的窗口透出去,可以看到黃桷樹上掉下來的黃葉在空中飛舞,如凌空亂舞的魚,我正埋頭寫材料,辦公桌上堆積的各種報表似乎比窗外的落葉還要雜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老傑打來的,電話那頭,老傑有氣無力地講道,大弟你是不是到我的出租屋來一趟,大嫂夜班還未下班。

我匆匆走進老傑的出租屋內,老傑正斜靠在一張老式沙發上,肚子鼓得很大,在沙發上動來動去,像一隻吃飽了桑葉,蠕動的蠶,沙發破了皮,沙發面黑漆漆的如老傑的臉,老傑不光是臉發黑,眼睛也發黃,咳嗽得很厲害,客廳中央擺著一個煤炭爐,煤炭爐裡燃著幽暗的火,火上有一陶罐,陶罐裡熬著中藥,滿屋子都飄蕩著中藥的味道。

大弟,你來了,哥這次恐怕不行了,渾身發軟,肚子脹得厲害,咳的厲害,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哥也是五十來歲的人啦,你看我這苦命,死有時也是一種解脫,只是花兒剛大學畢業,正在一個鎮中學教初中語文,事業剛起步,你這當叔的無論如何要把她關照到,她將來就是你的女兒。

如這樣的交待後事,老傑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一年我正在讀高三,我們家剛分家,分家當然也不是老傑提出來的,他的二兄弟也就是我的二哥,趁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候,做生意,辦廠賺了一些錢,禁不起二嫂的枕頭風吹,帶頭要分這個家,我的兩個姐姐是嫁出去的,父母把以前的五間老瓦屋還有裡面的所有傢俱,包括母親的嫁妝雕花的大床,床前有踏板,踏板上有兩個銀櫃,那是外公家晚清時的祖傳物,作為母親的陪嫁到了我們家。分給老傑,父母心中多少有對老傑的愧意。

家雖分了,但老傑把田間地頭上的事順帶著給父母做了大半,他家裡巖有好吃的,總是先給父母親端上一碗來,每週末我回家裡背米拿錢,老傑怕新房子里人多吵鬧,總是叫我到老屋裡去複習,晚上就睡他的雕花床,第二天歸校時,老傑總要給些錢糧給我。一次,學校要一百多元的資料和雜費,母親一時半會根本籌不起這麼大筆費用,她就叫我去找正幫別人撿瓦掙錢的老傑,老傑坐在瓦房上聽我講明情況,二話沒說從房頂上將賣豬的十張大團結從房頂上揉成一團扔給我,開口唱道:“生為兩片瓦,中間稀挖挖,上面拱來,下面凹,揹著堂客,一不小心閃了腰。”後來我成了詩人,每當想起這個情景,我為老傑寫了一首詩:

老傑的瓦事

很久以前就想為他寫首詩

他曾坐在黑瓦上小心翼翼挪動

生怕踏破黑瓦下昏暗生活

他繼承了祖輩

像瓦片一樣黝黑的臉

瓦一樣的命

後背凸出無限接近天空

前胸凹下迎接雲朵和黃土

我也曾看見她反覆擦拭兩片亮瓦

彷彿要擦乾淨朝外看出去的眼睛

朝內透進來的光明

三歲開始抽菸,十二歲開始喝酒

知天命後的病痛,使他終於離開

如他肺一樣被煙火燻黑的瓦

城市裡只有森林

他多次迷失於歸女兒家的方向

原因是沒有各種姿態簷角

作為路標

生為兩片瓦

這是作為大哥說給我聽的葷話

而現在上無片瓦

檁和櫞如他脫落的門牙

立錐之地是一片荒蕪歲月長出的草

他的白髮飄搖

站在老屋門前撫摸著瓦礫

如撫摸著一個個破碎的日子

和他眼角的兩行清淚

其實,從小我並不喜歡老傑,一是老傑脾氣不好,就算長哥當父,但父親健在,他老人家從未打過我們兄弟姊妹,老傑卻不一樣,兩句活不對他就會橫眉怒眼,活像寺廟裡的金剛和護法,當他盛怒之時,手中有什麼,比方說扁擔鐮刀什麼的,他會給你順手打過來,也不管輕重,所以我們其他三兄弟們平時都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二是他身上常發出煙臭味和酒精刺激味,我們後面三兄弟打小起就沒有誰和老傑同睡過一個鋪,平時和老傑交流的機會並不多,不過老傑是從不會打的女兒花和大嫂的,老傑算過命,他說,大嫂會跟他一輩子,他將來要靠這個寶貝的女兒生活。

潘昌操:老傑大哥/一個老協警的故事

圖文無關


(三)

那天,夜也深了,我正在老傑的雕花床銀櫃前複習,不知什麼時候老傑進來了,臉上帶著淚痕。我開口說道,大哥怎麼了?他說,他不想活了,命這麼苦,做不完的苦力,老媽和老婆還吵他。他還說,他喝了農藥了,以後花兒就拜託我了。

我上前一嗅,他身上有酒味還有更濃的農藥味,這還了得,我放下課本,翻身把老傑扛在肩上,飛快地向公社衛生院奔去,路經我家新房時叫上了父母和大嫂。在奔跑的途中我才瞭解到,當天家裡來了幾個客人,老傑喝了一些酒,酒後老傑陪客人打牌,老傑手氣不好,輸了十多元錢,開始是大嫂念他不要再打了,後來是母親吵他不要再打了,老傑怕得罪客人,又打了一個多小時,又輸了十多元,最後老傑讓旁邊一直嘮叨的大嫂接過牌打,他自己轉進雜物間喝了半瓶農藥。

老傑洗胃後,昏迷了三天三夜,母親和大嫂陪在病床前哭了三天三夜,母親還吩咐兩個姐姐準備好了孝衣和其它後事,打了三天三夜響亮的鼾聲後,老傑終於醒了,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好苦啊!他夢見祖父祖母用柺棍從那邊把他趕回來的,說他心好,還不是到那個地方的時候。

現在老傑又向我交待他的後事,我知道他病得肯定不輕了,他病不嚴重時一向是很樂觀的,唱山歌,喝小酒,拿起棒捧在街上撿點礦泉水瓶做點力氣活什麼的。這時大嫂下夜班回來了,她對我說,老傑前天下班後幫一個同事上了個夜班,昨天休息又幫她上了個白班,她本來堅決不要他去頂的,但最終沒磨過他的牛脾氣。

我當夜就開車把他們夫妻倆送到市內一家大醫院,大嫂陪著她坐在急診室裡,我跑上跑下給他掛號繳費,急診醫生一檢查,二話沒說就要他住院,我幫他交了五千元入院費,讓他放心住院,我知道他怕沒錢住院,我就說用的是我的醫保卡,可以保帳,讓他放心住。第二天檢查結果出來了,嚴重支氣管炎,酒精性肝硬化伴肝腹水。

這次老傑真的病得很重,醫生正用針頭給她抽腹水,我看他痛苦地呻吟者,看到我站在他的面前,他衝我微笑點頭,嘴裡不停地說著,大弟感謝你呀。我看見他眼角有淚,不知是感動還是對以前常動手打我的悔意。

花兒也趕到了醫院,給老傑買了許多人體白蛋白,本來老傑這種病,醫生也沒有把握能保證他能活多久,但奇蹟有時真的會在老傑身上發生,兩個月後他出院了,但面孔還是很黝黑,身體還很虛弱。

以前老傑工作的大隊怕老傑在單位上班會給單位帶來麻煩,把老傑支到我所在的大隊,我作為內勤分管著大隊協勤工作,我不能再安排他上路了,他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允許再在路面上下體力,我就自作主張將他安排在大隊守值班室,以前晚上值班室有物管的保安看管,我以大隊安全為由讓老傑每天晚上到大隊值班室睡一晚。

三個月過去了,老傑有一天突然找到我說,大弟,花兒說還是讓他回去到她那兒療養,這兒班他就不再上了。我說這兒工作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呢?何況這工作並不費力呀!我的態度很堅決,老傑見我還在固執,便對我說出了實話,原來我大隊有人到支隊反映,說我以權謀私,給親人安排輕鬆工作,白拿國家工資,協勤大隊還專門找老傑談了話。

我還是沒有留住老傑,他和大嫂走的那天,我因工作繁忙,沒去送他們,是花兒租了一輛車來接的,兩個月後花兒給我打來電話,說她找熟人安排她媽媽到學校伙食團工作,一月兩千多,老傑沒上班了,酒戒了,煙戒了,但他還是閒不住,在街上撿點礦泉水和紙板賣,一月下來也能掙幾百元。

花兒還說,正因為他當過協警,有很高的思想覺悟,一次有兩個騙子用“丟錢包”的手法想騙老傑的錢,沒想到被老傑當場識破,老傑還拿出過期的協警證將兩個騙子嚇得一溜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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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還有一次,老傑撿到一個身份證,老傑怕失主著急,走了兩三公里路將身份證交到了派出所。

從花兒口中我還知道,老傑每月都要回去看父母,買水果,買肉,沒有一次打過空手。

因每次回老家多是看父母,我也是好幾年沒見過老傑了,只知道他也是兩個孩子的外公,花兒也升任一個重點中學的教導處副主任,女婿亮仔還是一個現職副處級八O後幹部,老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在家帶兩個外孫,享天倫之樂。

國慶節前一天,老父打來電話,說老傑又病了,這次是心臟出了問題,叫我無論如何一定

要去看看老傑,我答應肯定去看他,我心裡想到,老傑好像一塊在歲月風雨裡侵蝕的玉石,一點一點剝去了他的堅硬石層,直到他變成一堆泥沙,雖然他有過尖銳的外型,但終歸為潔淨的內心留世。我最終還是沒有見到老傑,花兒兩口子趁放長假期間帶他到成都看中醫去了,女婿亮仔是個難得的孝順仔,把老傑當親生父親贍養,對老傑的怪脾氣從來沒頂過嘴。

我相信老傑會很快好起來的,正如他常說的,離地三尺有神明,老傑是個善良人,老天一定看得見,他經歷過無數風雨,但風雨後仍是燦爛的陽光,好人一生平安,祝福老傑,我的大哥。


潘昌操:老傑大哥/一個老協警的故事

潘昌操,男,一級警督,1970年生人,重慶市作協會員,重慶新詩協會理事,南岸區作協常務理事,著有長篇小說《機動一組》、詩集《你叫我的名字前面有人民》、短篇小說《女警黃小妹的一天》《最後一班崗》等作品,先後在《西南作家》《重慶文學》《作家視野》《重慶晚報》《重慶法制報》《銀河系》《南山風》等報刊雜誌發表詩作、散文等一百多篇。詩《十月記憶》榮獲《中華散文網》2016年度金獎,詩《陽光華庭 雅園》曾獲洋氏達杯三等獎,詩《華樣年華》榮獲《幾江詩刊》優秀獎,2017年度曾入圍《銀河系》年度銀河之星評選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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