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宏安:霜染白路

霜染白路

作者 | 程宏安

白路這個地名有兩個傳說。

之一,傳說很久以前,白姓一支為躲避戰禍,從關中大地沿儻駱道向南遷徙,穿秦嶺、折酉水、過槐樹關四五里、發現一處:遠看有山,近觀臨河,地勢有隆起有低窪,銜接如意、起伏有致,黃泥巴里摻著沙子還有料礓石,是種沙瓤西瓜和蜜桃的好土。時值農曆二月,數十里滿山遍野都是熱情灼灼的桃花。

就是這裡了。

頭領選定“石卡河”下游,臨近官道一處面陽背風的地方作為族人的聚集地。安居下來的白姓人們忘不了魂牽夢繞的原鄉,就會溯石卡河而上,到崖溝的山頂最高處向北眺望,遙及來時的路,把說不清道不盡的思念無限延長伸進密林深處。因為太多人走,山上逐漸踩出一條結結實實、歷歷在目的路。遠遠望過去,象一副枯乾的動脈血管。

白姓人的路?白色的路?說不清,也沒有人去深究。


程宏安:霜染白路


之二,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在“石灣”這個地方(也就是現在白姓人聚集之處),有一株千年的銀杏樹,遷來白鷺一家:鷺爸、鷺媽、小鷺四兄妹。小鷺長到二十歲的時候,鷺爸鷺媽找來一罐黑色的染料,要小鷺把羽毛染成黑色。

“為什麼呀?”

“我們觀察過了附近的鳥都是黑毛,我們是外來戶,帶著一身白羽出門討生活容易被視為異類。這些年我們就是這麼過來的,出門時把羽毛在淤泥裡浸得變色才出去,回家前再在石卡河裡洗乾淨,小心翼翼才沒有別的鳥找我們麻煩,你們姊妹才能順利長這麼大。現在你成年了,該進入社會了,和周圍環境一致才能活得安生。”

鷺爸鷺媽語重心長,可小鷺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父母的觀點,他愛自己天生的白羽不願屈意塗改,他不相信這天下只有這一種活法。

鷺爸鷺媽堅決要給小鷺染羽毛,小鷺堅決反對決定離家出走,換個環境生活。一個深夜,乘著月光沿石卡河偷偷飛向北面崖溝方向的密林中。天亮了鷺爸鷺媽趕去追,只見到了通往山頂的道旁灑落的一地羽毛。烏鴉說,小鷺被鷹隼當了宵夜,骨頭渣子都沒剩下,喜鵲說,小鷺玩命地飛了一夜,翻秦嶺去長安了。

小鷺的生死未來,無鳥能知。只是從此後從銀杏樹下北望,崖溝的山上多了一條羽毛一樣光滑潔白的路。

楊自強來報道時是三月份的一箇中午。

學生還沒有到齊,未正式開課。幾個老師模樣的人,或蹲或站,在白路中學校門前的高臺上,下望著國道上去長安、過成都的車輛,以及溝溝壑壑裡淡淡的山嵐論些家常。和他一起出現在校長面前的還有一位據說是大型廠礦子校轉地方的老師,姓柯,正在問一些問題,楊自強只好站在旁邊聽。

“咱這學校有電話嗎?”

“——”

“有食堂嗎?”

“——”

“有醫務室嗎?有圖書館嗎?”

“——”

“有毬哩~~~”一路過的中年人搭腔,眾人大笑。

“這人誰?”楊自強沒忍住大笑。

“加工廠老翟,老沒正經的,在學校西院牆外邊坡底下。”

巧的很,安排給楊自強的宿舍,緊鄰學校的西院牆,從窗戶裡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老翟的糧食加工廠,加工廠前面就是石卡河。

原以為還象以前一樣只是做英語代課老師,沒想到給安排了班主任,這對楊自強來說是無疑是個考驗,責任重大。因為以前沒做過,沒有經驗,又是個新環境,學生的情況不清楚,他要求考慮兩週,校長答應了。

初三年級有三個班。三(1)、三(2)班是有希望升高中的,剩下的三(3)班升學基本無望,學校和家長們的最高願望就是這幫孩子平平安安“讀”到畢業,拿個初中畢業證這學就算上到頭了。只要這幫孩子在這期間不出事、不鬧事、平平安安到畢業就算求到了上上籤、阿彌陀佛了,至於學習成績好壞是最最其次的事情。而這高危的初三(3)班班主任則要楊自強來擔任,校長說只有他最年輕,和學生好接觸,想一想倒也是。

週六,附近的老師都回家了,楊自強沒回,他想快一點融入工作的這個地方,於是沿著學校的圍牆四處閒逛,在中心小學操場的西北方向遇見手裡提了一吊血乎乎的什麼肉的老翟。

“楊老師,沒回去?”

“沒。”

“一會來吃肉啊,好東西哩。”

“嗯”

“真的來奧,我喜歡跟年輕人待著,特別是你們這種有文化的年輕人。”

沿著石卡河向崖溝方向走了一段,坡上坡下種滿了莊稼,不是油菜就是小麥,路邊稀稀落落幾棵白楊,石灣方向也不見傳說中的銀杏樹。農家的場院上桃樹、李子樹正開著需要結果的粉的、白的花,土地被寄於收成,人的慾望滿山遍野、淋漓盡致,很少有空隙、少見大一些的樹也就少見了令人驚歎的風景,無差異的審美疲勞把楊自強的腳步帶向老翟的糧食加工廠。

“咱倆肯定有緣,菜剛炒好,正念叨你哩,你就來了”

“我弄了點好東西,咱爺倆喝點?”

“行。”他能感受到老翟的真誠,是他喜歡的類型,一上來就熟。

“哈慫些欺負新人哩。聽說你要接三(3)班班主任?”

“這你都知道?”

“你別看我不是老師,一牆之隔,學校裡的事我門兒清。三(3)原班主任是我堂兄,老慫連自己娃都管不住,他還能管別家娃?這一看來新人了,不想擔乘卸想出溜!”

“娃沒一個是哈娃,就算再哈的娃也千萬別往坑裡推,做老師和做父母一個道理,要有底線。”老翟幾杯酒下肚話就多了,不過剛剛這一句楊自強深以為然。

“這方圓十里就我一個加工廠,誰家娃咋樣我比老師清楚,我看著他們長大的。說不好誰會惹些事,本質都不壞。誰搗蛋你跟我說,幾個千翻的我和他們大人都熟。”

張海是初三(3)班出了名的,,初一初二初三都蹲過班,一個初中上六年,他父母是打算無論如何也要讓他讀完高中的,現在看來只能是個願望了。原班主任悉數羅列了他初一到初三的種種劣跡,所以楊自強特別留了心。昨天(3)班輪值小操場大掃除,他就看見劉老師在後面攆張海在前面跑,別的學生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這不是在遛老師玩兒嗎?劉老師跑的接不上氣了,張海才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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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師好!”張海見新班主任過來立即變立正姿勢,這讓楊自強很愕然。

初三(3)班的學生很給楊老師面子,自從他接上新班主任以後,什麼出格的事都沒有發生過。這其實得益於楊自強從來沒把自己當老師而是當作他們的大哥看,陪他們一起勞動、一起出操、一起課間活動,利用一切機會完全混跡於他們之中。這一切都是他有意而為的,他很清楚,這個年齡的孩子逆反但很好面子,他是他們的好朋友兼大哥,怎麼可以讓好朋友和大哥難堪呢?

劉老師自從交了班之後就很少見著了,三(1)、三(2)的兩個班主任特別提醒過楊自強,根據往年的經驗,臨近畢業的前兩個月是最危險的時候,學生中很容易鬧出些事情,果然

最擔心的張海出事了。

張海家住張山村,每個週末回家時取糧食時都要路過王灣,王灣村有個瘋丫頭,家在路邊住,到底瘋沒瘋,沒有人知道。很多人看見她衣不遮體,在溝裡、崖上、河道、坡上、坡下到處跑,人們就以為她瘋了。

王灣村有人報案,說看見白路中學的學生張海和瘋丫頭在草叢裡滾過,未經允許做了一回“露水夫妻”,犯了“流氓罪”,上面來調查情況!

劉老師表示這種害群之馬應當直接開除,免得壞了學校的名聲。他後來還把“露水夫妻”這一段編成一則故事到處傳播。劉老師還另外檢舉、揭發了一年前發生在這裡公路上的一起飛車偷竊貨車貨物案件,也是張海他們領頭乾的。

老翟聽說驚動了上面,覺得茲事體大,主動到學校要求以知情人的身份加入調查,他說和張海他爸是老哥們,老張家一輩老實人,這幾年生活過的不容易。張海這孩子他看著長大的,沒有那麼壞,就算犯了事,也得給娃機會。

學校領導認為是未成年人應以教育為主。

上面同意學校的意見並表示有關情況需要進一步核實並向當事各方的徵詢,對張海暫不批捕。

“老劉你個老哈慫,對個孩子落井下石你配當老師嗎?娃扒車偷東西你哪一隻眼睛看見來?屋裡頭大人們之間的齷齪別連累孩子。”上面的人一離開,老翟就炸腔了,他的一番話讓楊自強覺出這背後可能還有別的故事。

張海兩天不見來上學了,為什麼?別的同學都表示不知道,為了弄清楚情況,楊自強決定去一趟張山村張海家。

張海在坡上放牛。“楊老師好!”看到他張海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慌亂地向他行禮。

“坐坐坐,別拘謹”他按下張海的肩,陪他在坡頂的地上坐下。

“楊老師,謝謝您來看我,我不念了。”

“——”

“偷貨車那些事不是我乾的,劉老師媳婦是我們張山村給過去的,和我們家有世仇。”

“不念書了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想出去打工。”

“——”

“我媽早就不在了,就我大供著我們倆兄弟,去年我大得了腎炎,出不了力氣,種不了莊稼就沒收成,一天一副藥得好幾十,哪來的錢?你看我們這地方到處都是埋人的黃土,我怕我大一個人奔波不出來就被埋了。我弟弟學習比我好,我出去打工掙點錢先把我大病治好,供我弟弟將來上大學,也算完成我媽的心願。我和我大這一輩算完了,積修下一輩吧,老張家一定翻身。”

說些什麼呢?自己也是從農村打拼出來的,現在的每月工資是137.5元,最多能夠支撐張海他爸吃三天藥的。按當時縣城500一平米的房價,買個60平小兩居,得18年不吃不喝,而這是青梅竹馬的英子答應和他在一起的最低條件,這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個結。

此刻,隆起的坡頭自腳下向遠方奔湧、綿延,陷入蒼茫的霧嵐中,越過漢江,越過巴山,化作一條遊走的土龍,翻轉起一片渾濁的浪花。

一週以後,楊自強鬼使神差地接了一樁與教學無關的差事:坐拖拉機去縣城接上級學校捐贈的舊課桌。返程時遇大雨道路塌方不得不在縣城找地方住了一宿,而這一住,錯過了英子專程來見她的最後一面!從此英子去了省城,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很多年後他經常在想,那一次,如果,見著了英子,他和她後來的故事會不會是另一種結局,人生軌跡、命運會因此而不同?

生活永遠沒有如果。

一年以後,楊自強永遠離開了教育行業,離開白路中學去了南方。

很多年以後,在一個本縣外地工作人士的聚會上,楊自強遇見了張海,張海也一眼認出了他。

“楊老師好!”還象以前那麼恭敬有禮。

“早就不是老師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張海已經定居珠海,辦了個模具廠,把他大也接過去了,他弟弟正在哈工大上學。提起當年的事,他說,瘋丫頭的事是他乾的,當時太年輕太沖動了,一念之差給學校和老師臉上抹了黑,他很後悔。是他大後來給人跪下,還賠了精神撫慰金那家人才撤銷了控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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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點都不恨劉老師,要不是因為那件事,劉老師又那麼一逼,他大覺得事情大,就不會同意他出去打工,也就沒有今天。那些年他們家在張山,真的是窮怕了。

這次聚會他忽然很想回白路去看看,便選了一個早晨太陽還沒出來的時候獨自驅車前往。

其時秋既濃,有大片白楊樹葉落下,沾染著稍嫌寒意的秋霸。昔日的學校還在原址上,圍牆也還在,只是改成了中心小學,從校門口的柵欄望進去,新建的教學樓很氣派,旁邊營養食堂的匾赫然在目,窗臺上有部老式的電話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西牆外老翟的加工廠雖然恓恓惶惶也還沒有倒,牆上隱隱約約還能看見隻言片語的語錄,只是被夾在鋼筋混凝土的小樓之間留下時間的痕跡,破敗的木框門楣上掛著陳年的蜘蛛網。站在這兩間陳年的屋子前面,神秘的讓楊自強流過鼻血的肉香似乎正從裡面飄出來,據說老翟已經去世多年了。

石卡河的水流比起那時候要細的多了,但還沒有斷流,得虧一念間來看過,只怕是時間再久些便會如一縷走遠的歌聲永不再見。


—END—


【專欄作家】程宏安,在網絡及報刊發表有詩歌散文作品等,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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