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Alec Soth:夢之所及,密西西比

這大概是兩年內Alec Soth第二次來到上海,藉著華為新影像大賽的契機,再次以評委身份出現在又一個攝影類獎項之中。他已可以熟練地使用筷子,也完全能夠適應高強度的緊湊工作,不過除去站在他的大畫幅相機旁的時刻,他更像是一位奔波的攝影界“明星”——他的名字被顯眼地印在那張著名的密西西比河系列照片的海報上,也出現在學員們排隊索要簽名的畫冊扉頁——每簽下一次自己的名字,Alec還在一旁畫出一條簡易的公路來。

那也許是他曾經開著車,經過的任意一條公路的抽象版本。以公路旅行的方式開始拍攝密西西比河的那段時間,他正跨越了自己艱難的二十歲,步入即將因此成名的三十歲。在藝術博物館工作的間隙,他得以使用大畫幅相機,沿著這條貫穿了美國南北的綿長河流,拍攝那些陌生人,編織出一個基於個人記憶、夢境般的故事。這本後來集結成冊的《Sleeping by the Mississippi》(眠於密西西比),先後經歷了不同的版本,使得在此之前只在明尼蘇達當地舉辦小型展覽的Alec瞬間名聲大噪。

這個以害羞著稱的攝影師,反而無法正兒八經地拍攝親近的人,只把鏡頭對準那些陌生人。那臺略顯笨重的相機與拍攝對象之間的距離,足以使畫面中的某些細節脫穎而出——那些空無一人的街道,裸身擁抱的情侶,街頭流浪的野狗......它們無一不也凝視著鏡頭背後,這個把自己藏在鬍子中和不起眼襯衫裡的男人。

「专访」Alec Soth:梦之所及,密西西比

2018年9月,Alec Soth作為華為新影像大賽的評委出現在上海。攝影:範劍磊

距離與親密:“肖像攝影是一種能量的交換”

Alec曾經做過一個關於蹺蹺板的實驗。在舊金山的FraenkelLAB,他邀請陌生人與自己在蹺蹺板上度過一段時間,不需要過多言語,僅僅是享受這樣不斷被拋起,又下落的過程。他們做一切想做的,比如交換鞋子,或是給對方拍照......實驗的性質當然不是為了一張“好”照片。在與陌生人玩蹺蹺板的過程中,透過一個支點,兩者進行“能量的交換”,這在Alec看來,頗像他的肖像攝影所做的事情——透過相機,他拍下的照片如同從拍攝對象攝取的能量。然而實際上,蹺蹺板是一種“權力不對等”的關係——作為攝影師的他總是擁有更大的掌控權,這有時會讓他感到不自在。而這樣的“不自在”,可能是出於道德層面的考量:“我將這個人作為拍攝對象,他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呢?我去售賣這張照片,他能夠從中獲利嗎?” 蹺蹺板的實驗體現在創作之中的作用,則是透過內省獲取靈感。這樣的小實驗打破了拍攝長期項目的節奏,從而使攝影回到與人的本質交流中。

“藝術是非常微妙的。”由大畫幅相機組成的攝影風格,對於Alec來說不止是一種個人的獨特視覺語言,同時,技術層面的選擇也帶來了與被拍攝者交流方式的不同。由個別攝影藝術家作為先鋒(如Cindy Sherman),而大眾廣泛使用智能手機拍照併發布在各大社交網站的時代,在Alec看來,使得攝影和釣魚別無兩樣——攝影更作為一種易得的業餘愛好出現,並且,“你可以把智能手機攝影理解為一種更為大膽的獨特對話方式。”雖然Alec平時也用智能手機捕捉自己家人的生活點滴,但多年來他作為職業攝影師的鏡頭語言的選擇,仍與大眾有所分別。“如果你想要成為專業的漁夫,要麼你需要釣很多魚去變現,則釣魚的樂趣就減少了。或者你要抓到某種很稀有的魚才行。......對我來說,我就是那種想要抓住那條獨特的魚的人。”

「专访」Alec Soth:梦之所及,密西西比

華為新影像大賽大師班現場,Alec與學員在蹺蹺板上進行互動。攝影:範劍磊

試圖在與被拍攝者之間的空間內航行,由試探到被允許進行拍攝,再到試圖接近人們的內心……這種與被拍攝者之間的空間探索,是Alec關於攝影的基本原則。而此“空間”的視覺創造,卻來自於這個箱式大畫幅相機——它不允許偷拍,也不允許拍攝對象移動,而且容易因為疏忽使得對焦存在偏差,且在調試它時,攝影師與拍攝者之間會經歷短暫沉默。然而器材的侷限性反而構成了Alec不可選擇的視覺風格,並由此延展出了他對空間的獨特解讀:畫面中的人們因為在等待中失去了對鏡頭的新鮮感而顯得憂鬱,這更像一種略有距離感、精確的凝視。

內與外的掙扎:“夢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為一張照片只能呈現表面”

“如果有一間像樣的公寓,我有一個體面的工作,你感到快樂,並且覺得我們能有一段美好回憶,你會跟我回家嗎?” 這段憂傷而感人的文字,出自Alec的作品《尼亞加拉》(Niagara)中的一張手寫紙條。在美加邊境,這個以蜜月聖地和自殺勝地而出名的瀑布附近,他試圖拍攝下人們內心關於愛情的真實感受,卻常受制於攝影的表面性。“鏡頭前的情侶之間濃情蜜意,但我要如何走進他們的生活呢?於是我向他們索要情書。”實際上,熱衷於拍攝肖像的他,認為攝影是關於表象的視覺藝術。因此,類似《眠於密西西比》中對於夢境的構造便顯得尤其重要——確切地說,與其說他是在沿著密西西比河拍攝沿途的人與風景,不如說他是在拍攝關於一條河流的想象。

從文化層面考量,Alec形容自己的攝影語言是帶著“美國方言”的。就像當今的智能手機與社交媒體,雖然給人們的印象頗為全球化,事實卻並非如此。如同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的《美國人》(The Americans)中反覆出現的美國國旗和唱片機,Alec的《眠於密西西比》中,最為“美國”的一個部分,是反覆出現的床——倚在床上的人們,和人們睡過的床......這個柔軟、溫暖且富有痕跡的物件,正好也是人們擁抱夢的地方。

「专访」Alec Soth:梦之所及,密西西比

《尼亞加拉》中的手寫紙條部分。圖片來源:Alec Soth個人網站

“對我而言,攝影是一種內部與外部的掙扎過程。”外部的表現形式,以及真正隱藏在畫面之後的內在特質,成為了Alec反覆揣摩的創作部分。在這樣的掙扎之中,Alec經歷的總是漫長的等待:花費多年的時間,他由雕塑、紀實攝影找到了公路攝影的道路;又花費了多年時間,他練習如何用真誠打動陌生人;如同作家總是期待自己的第一本書問世,他第一本攝影書的誕生也並非不出於十年間長期的反覆打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裡,Alec自己的夢,又如何在與陌生人碰撞的花火中浮現呢?

對話Alec Soth

界面影像: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是你來拍攝密西西比河?你的拍攝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呢?

Alec Soth:我有特意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我自己住在密西西比河旁,當我拍攝完它之後,這些住在河周圍的攝影師就會說,“我也要這麼做”。其實這條河流一直就在那裡,因此確實有些奇怪,因為除去歷史上用其他方式去拍攝的人,並沒有其他人用這樣龐大的方式來拍攝過這條河流。接著就是另一因素——難以置信的好運。這包括一些正確的時間和地點碰到的攝影比賽,同時我也意識到一個事實,就是在Thomas Struth和Andreas Gursky等攝影師的鋪墊下,當這些密西西比河的照片到了以大畫幅彩色照片為流行的藝術市場,我自己也從中獲得了好處。不過這些你不能太當真,畢竟有太多很棒的作品還沒有機會被曝光。

界面影像:你拍攝過許多人,那麼你會與拍攝對象建立私人關係嗎?會不會回去找他們?

Alec Soth:我其實並不怎麼認識我拍攝的這些人,我與他們邂逅,但極少與這些人發展成長期的關係。其中一個原因是,就像當我做“蹺蹺板實驗”的時候那樣,我很喜歡與人之間的這種非語言的關係。因為我認為存在這樣一種形式的關係,不需要語言就可以存在,而攝影就是其中的一個部分。這就像我在柏林拍攝的一個女人,那時我到了她的公寓,與她度過了一段時光,有了這樣的邂逅。那之後,我發給她我拍攝照片的副本,與她建立了某一種關係,雖然並不是那種每天都要交談的物理上的關係——那是一種與回憶和想象有關的關係,而攝影也恰恰就是這樣運作的。我喜歡建立這樣的關係,但這是個人習性,我不是那種瘋狂的社交達人。當然這其中也有例外,有時候我會拍攝我認識的人。比如我在倫敦拍攝過的一個男孩,就是我認識的人,我們相識於幾年前一個針對青少年的工作坊,在那之後,我和這個男孩保持了聯繫,和他一起做蹺蹺板,然後給他拍了照片。所以(對我來說)與拍攝對象建立關係是有可能的,但並不常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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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於密西西比》中床的形象總是反覆出現。圖片來源:Alec Soth個人網站

界面影像:在你的作品之中,彷彿你總與拍攝對象保持著一定距離,你怎麼看待親密感?當你觀看自己照片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與照片中的情感很親密嗎?

Alec Soth: 在作品中,我自己創造親密感。就像我之前說的,一些我最喜歡的作品,也是人們之間熟識的那種親密照片。我也尋找親密感,但確實我的照片裡存在很多距離感,這顯然是我自己個性的結果。我觀看自己的照片很多次了,所以很難從一個新鮮的角度看待它們。只有當我回顧一些存檔的舊照片時(都是一些我很久沒有看過的自己拍攝的照片),才會感覺到新鮮,並且切身感受到那些瞬間。

界面影像:你認為攝影是一種依靠直覺的事情嗎?你如何看待現在許多作品將一些思考視覺化的過程?

Alec Soth:我認為攝影包含了很多直覺的成分,但同時也需要學習和不斷練習。即使當下人們很容易就可以拍攝出一張照片,並展示於藝術的各個領域,還是需要很多學習和研究。我覺得就像音樂一樣,有些音樂需要很多研究才能欣賞,有些音樂則是非常感性的,你可以隨著它跳舞。我認為這些是不同種類的視覺藝術,一些更偏向觀念,一些則是更感性。我自己的作品是更偏向於感性的作品。就像我的工作室經理,她真的討厭觀念攝影。而對我來說,比如即使我自己並不做電子音樂,但我也並不反感它,只不過我更像是會創作鄉村音樂的那種人。

「专访」Alec Soth:梦之所及,密西西比

出自作品《尋找愛》(Looking For Love)。Alec Soth的作品中不乏一些黑白作品,他說,“我一直希望可以像一個電影導演一樣拍攝照片。”圖片來源:Alec Soth個人網站

界面影像:當你編輯照片時,如果有並不適合出現在整個系列裡而你又很喜歡的照片,你如何做出取捨?

Alec Soth:通常情況下,如果我很喜歡拍攝照片時候的那種經歷和體驗,那麼基於這一點,我會認為這張照片更為重要,因此就很難放棄它。但我也知道,這些(被迫放棄的)照片可能在未來的某一次機會里延續它們的生命。我現在就在編輯新的作品,同時面臨著這些問題。有時候我也會出錯,比如每一個項目,畫廊都希望我把某張照片放進攝影書裡面,但有時我並沒有那樣做,最終他們售賣那些他們挑選的那些作品,並且人們很喜歡,但我的書裡面並沒有把它們囊括進去,而我其實應當那麼做......我會犯這樣的錯誤。

界面影像:為什麼會覺得是錯誤呢?這明明更像是你的一種個人體驗。

Alec Soth:因為它可以更好,永遠可以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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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Alec Soth更像一個攝影“明星”。攝影:範劍磊

界面影像:你認為攝影比賽是關於競爭嗎?你怎麼看待這些攝影比賽和獎項?

Alec Soth:攝影比賽和獎項確實是一種競爭,但我並不這麼看待它。我其實並不相信存在“最好”或者“更好”。不論是學院獎項還是攝影比賽,我覺得都是好的,因為它們帶來了宣傳和人們的注意力,但我從根本上並不認為存在類似於“年度最佳照片”這樣的東西。

界面影像:那麼作為評委,你的標準又是什麼呢?

Alec Soth:這個問題並不像是一個數學題,比如一個作品會比另一個更好,所以幾乎是不可能回答的。評審現場有不同的評委,他們有著不同的品味和自己的背景。我自己會傾向於那些會帶給我一種情緒感覺,並且也許有一點挑戰我的作品,但也有例外。我並不經常評判他人的作品,當我評判的時候,我總是可以從中學習到一些東西,從而對我自己的作品產生幫助,比如作品是如何被人們觀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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