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終其一生,寫作者不過是圍繞著傳統忙碌

傳統:民間想象力的利用

——在第四屆韓中日東亞文學論壇上的發言

苏童:终其一生,写作者不过是围绕着传统忙碌

蘇童在論壇上發言

談論傳統這個話題,可能是在談論古人與前輩,也可能只是在談論你自己。我想無論你持有什麼樣的寫作立場,無論你是傳統的致敬者還是叛逆者,終其一生,不過是圍繞著傳統這幢巨大的建築忙碌,修修補補,敲敲打打,其實都是傳統的泥瓦匠。

傳統給人滋養,其滋養的方式與途徑千變萬化。當人們在感恩我們民族的文學傳統的時候,潛臺詞往往是感恩李白杜甫,感恩蘇東坡與李清照,感恩《紅樓夢》與《金瓶梅》,這其實都是感恩正典,也就是傳統這幢建築雕龍畫鳳的華彩部分。我們很少去探尋這幢建築的地基,地基怎麼樣了?地基當然是被建築覆蓋了,它一直都在,只是不被注意。地基裡有什麼材料?當然多得不勝枚舉。我想,應該有通常被列為另類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甚至未被文字記錄的某些兒歌、山歌、民謠。那裡有人類對世界最原始的文學想象力,來自民間,它究竟是如何滋養我們的?我們其實快忘了。換句話說,當一個作者對世界的想象以最傑出的訓練有素的文字呈現,並且結出正果的時候,當人們高喊一部傑作誕生了的時候,可能也正是一支山歌失傳的時候,在偉大作家越來越多的時代,很多來自民間的想象之花正在山野間默默地枯萎。

在這個前提下,探究民間想象力,從某種意義上說來得很重要,那也是探究本民族文化傳統的一個角度。

我想在大多數情況下,民間想象力有實用主義的目的,它的最大特點是背對現實,來解決現實中的問題。強烈的情感色彩是這種想象力的靠山,首先它是以一種情感安慰另一種情感,目的在於排遣現實生活中的諸多不適感,所謂的民間生活不推崇思考,卻極其需要發洩。類似怨恨、憤怒、惶恐、迷惘這樣的情緒累積在一起,使得生活沉重,生活本身不提供徹底排遣的出口,只有寄託在想象上,只有想象,可以否定一個無望的現實,然後製造一個有希望的現實。

從源頭看,我們的民間想象力最初體現在神話傳說裡,是對冷酷的現實採取的快樂抵抗。比如《大禹治水》。人們被水患折磨了,就去想象大禹治水,大禹不管用,民間不甘心,不放他走,就改變他的身份,繼續想象,人和神混起來想象,於是有了水龍王,中國各地只要有水的地方,幾乎都有水龍王的故事。這樣民間的想象力對水患有了最後的裁定,從此把一切都交給水底下的龍王了,他們最終是把想象落到了實處,修龍王廟,去祭祀它,也讓自己不倦的想象修成了正果。我們現在所說的許多迷信,其實不是迷信別的,是迷信自己的想象力。愚公移山的例子現在被賦予很多的寓意,但我覺得,這樣一個故事,當它首次被民間描述時,不一定是為了張揚和歌頌人的意志,是從惡劣的生存環境出發的,愚公是一個問號,也是一個願望,但民間並沒有把愚公繼續神化,放他走了,說明愚公最後僅僅是一個問號,既然是問號,就被民間暫時擱置了。而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我一直認為是民間想象力的一個特別完美的說明文本,有一個最強力最豐滿的想象過程。最初從《左傳》杞梁妻為亡夫要尊嚴這一點點事情出發,民間把這個女人的形象一點點地放大,擴充,幾百年後這個女人成了孟姜女,人是一個凡人,情感是凡人的情感,身上卻已經揹負了一個巨大的使命,是一個神的使命。百姓把幾百年來遭受的勞役和暴政之苦,濃縮在一個女人的淚水裡面,他們派了孟姜女去,派了那些眼淚去,去把長城哭塌了。他們用這一次天斧神工的想象,逾越了令人窒息的現實空間,

在安全中反抗,反抗成功,從中得到了巨大的精神享受,也得到了解脫。

苏童:终其一生,写作者不过是围绕着传统忙碌

蘇童(右)和日本作家島田雅彥在論壇開幕晚宴上致辭

早期的民間想象力比較務實,這種想象力針對大自然的時候,還是充滿善意的,你大自然為難我們,我們還是得和你在一起,只是要想辦法,要修補你的缺陷,要你合作。但是針對統治者和權力時,想象是不客氣的,是要破壞什麼摧毀什麼的,民間在現實生活中會揭竿而起,在想象的時候姿態更加強硬,有時侯是一個同歸於盡的態度。

從文本的流傳上考察,看看民間想象力從強悍到柔軟的過程也有意思。從幹寶的《搜神記》開始,到南宋《太平廣記》再到《鏡花緣》《封神演義》《濟公傳》,到蒲松齡的《聊齋》故事,無數的文本記載了民間想象力的泛濫,我們發現隨著時代變化,也許是民間越來越多地意識到現實之重,意識到想象力從現實出發,最終還是落在虛無中,民間想象力的重心漸漸地有所漂移,漸漸開始迴避現實,更多的是神狐妖仙的主題盛行,情感份量似乎反而是輕了。濟公手裡的一把扇子是一個例子。好多人鬼共世的故事,鬼是一個對立面,有時侯又是一個民間的補充面,而聊齋故事幹脆是人狐共世了,讓狐仙替冤屈或者夢想說話。當然你可以說,一切仍然與現實抱得很緊,是一種想象力的策略調整,但有一個無法證明的疑問是,民間對自己的想象力是不是也越來越看淡了,看輕了?

我的印象,在對待民間的立場上,多少年來一直存在著一個矛盾。民間被作為一個關注對象,成為文學的描述方向,是以人群出現的,作家們暗示自己站在這個人群裡,描述這個人群的生活,是多少年來創作的主流。另一方面,作品裡這個人群在場,生活在場,情感也在場,他們的思維和想象力不一定在場,在許多指向民間生活的文學作品中,民間的思維方式也許是缺席的,這不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創作問題,但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說,作家本身也來自民間,只是在寫作過程中,他為自己虛擬了一個寫作立場,這個立場有時虛偽有時真實,更多的時候他在遊弋不定,尋找與時共進的捷徑。所以,談論這個話題的關鍵之處是,當我們的想象力越來越精緻越來越科學化,是不是也就註定失去了最原始的力量?當我們在長城上想象外星人,想象殭屍或者想象一場曠世絕倫的愛情時,我們還能想象孟姜女的那滴眼淚嗎?

這是我的一點困惑,也是我思考的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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