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夢裡有他,他的身邊有她,如此,足矣……


“遇汝甚歡喜,君亦如此乎?”


“卿尚且如此,吾不亦如是焉?”

.......

冬日暖陽,和煦得直讓人昏昏欲睡,街邊一戶人家的石階上,有一老嫗,穿戴整齊,打扮得體,正半倚在門口的石獅旁,眯著眼睛,曬著太陽,慵懶而愜意。

而她的身旁,坐著一白頭老翁,和她一起,牽著手,坐於石階,曬著太陽。

老嫗眼中,是迷茫虛無,而老翁眼中,只有一個她。

老婦人兩眼彎彎,嘴角微起,一片祥和,雖然臉上佈滿深淺的皺紋,從那笑容裡,卻依稀可以看出她曾經的樣貌,那是個溫婉乖巧的江南女子。

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之前還安靜靠在石獅旁曬太陽的人,卻在眨眼間,消失於臺階上。

再轉眼,卻見她正抓著一個年輕書生的衣袖,緊緊地抓著。腳下踉蹌,卻固執地想要向前。嘴裡不停嘟囔,卻無人可懂。

她說,“你終於來了,快,我們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書生被她拉著,無奈跟著,掙脫不得,看向她的目光,卻與他人無異,同情而嫌惡。這是個瘋子,一個瘋老婆子。

她的世界,從來都只是她一個人的。

她不曾回頭,所以不曾看見,在她倉皇的背影后,有一雙眼眸,穿過人群,盛滿溫柔,安靜陪伴。

她拉著書生,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穿越時光,來到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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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她不過豆蔻年華,她還不曾遇見他,她只是眾多姊妹間,最普通的一個。

父親幾番調任,於笙州安定,一大家人,隨著朝廷的一紙調令,乘船坐車,回到了曾經的故鄉。

她隨著大人們,進進出出,行禮叩拜,早已昏頭轉向。天色漸晚,肚子也向她抗議,看著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更是鬧騰得厲害,父親卻不準動筷,說要再等等。

她趴在桌邊,看著喜愛的醬鴨腿,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卻不能有所作為,真是可氣可恨。她悄悄嘆了口氣,摸摸可憐的肚子,握了握小拳頭,最後還是按捺不住,把爪子伸向了那盤鴨腿。

正當她偷偷拿起鴨腿,張口咬的剎那,從門口處卻走進一個少年,這就是父親一直要等的人。

一身白衣,卻不孤高;

不曾言笑,卻不冷漠;

身材纖細,卻不瘦弱;

玉冠墨髮,著實俊俏。

這,便是她第一次見他,如此美好的他。

他在邁入大門之前,最先看到的,便是她。啃著鴨腿,嘴角流油,髮髻稍亂,如此糟糕的她明明手忙腳亂,還一本正經,強壯鎮定,把鴨腿藏起,將油漬擦拭。

他被她的反應逗笑,卻也只是不動聲色地輕揚嘴角。他向老爺微微頷首,便隨著他一起走向上座。

餘光裡,還見那小孩,低頭啃著鴨腿。

這一年,她還只是個笨拙而單純的孩子,會因他的笑而開心,會因他的怒而害怕,卻也是個倔強的孩子。

次日清晨,她早早梳洗好,便站在衣櫥前,精心挑選衣裳,卻總是不能滿意,她想要把最好的自己展現在他眼前,卻發現自己還不夠好。

她有些沮喪地向書屋走去,不復昨日的活潑,卻在書屋前,看到了站於斑駁樹影下的他,帶著淺笑,向她問好。

陽光打在他的身上,微笑映在她的眼中。

她端坐在桌前,手裡拿著書,嘴裡跟著一起誦讀,眼睛努力盯著字,頭卻不自覺地開始下垂。

戒尺毫不留情地打落在木桌上,引起沉悶卻嚴厲的聲響,打斷了眾人的讀書聲,也驚擾了她的美夢。

她被嚇醒,思緒還停留在之前,有些迷惘,暖陽之下的他,笑得真好看。卻在抬頭後,看見他緊抿的嘴角,不悅的神情,他生氣了,他不高興了。

她仰起頭,看向他的眼神,有些無措,有些懼怕,小心翼翼。

“伸手。”

她顫巍巍地伸出了手,露出白嫩的掌心,指尖卻因害怕而輕抖,她的手很白很小,掌心的紋路也很細膩。放於背後的戒尺,頓了頓,手掌緊握,卻還是鬆開。

“舉高,放平。”

她一一照做,而他,也是在片刻之後,便朝著掌心,揮起了戒尺。

訓誡過後,他繼續領著大家唸書,而她,坐在凳上,捂著掌心,紅了眼眶,卻始終無言。

貪戀他掌心的溫柔,敵不過指尖的清涼。

今日課業早已結束,人群早已疏落離去,唯有她,木坐於板凳,不曾動彈。

她沒有抬頭,所以沒有看見他悄悄離去,又靜靜回來。

“小淚包。還疼嗎?”

她聽到聲音,還未反應,便叫人看去她通紅的眼眶和欲墜的淚珠,她慌忙抬手,想用衣袖擦拭淚水,卻牽扯傷口,疼得厲害。

紅腫的小手被人輕輕握住,不同於之前的嚴厲,此刻卻是小心翼翼的溫柔。

手,被人小心握住,掌心,被輕輕上藥,清涼的膏藥和著他那冰涼的指尖,緩了她的疼,涼了她的傷,卻暖了她的心。

他不再說話,專心而輕柔地為她上藥,她也不吭聲,看著他認真的側顏,愣了神。

也許是氣氛太過寂靜,他微微抬眼,看向她迷惘的小臉,“還疼嗎?”她搖頭。

“以後還打瞌睡嗎?”她搖頭。

他看著她,始終不曾言語,有些無奈,摸了摸她的頭,“可是還在生氣?”

她飛快地看了一眼,隨即低下頭,怯生生地答道,“沒有生氣。”

一直都沒有,他對她如此好,她怎會生氣。

她只是不想打破這難得的溫馨,她只是想好好感受這稀少的體貼,她只是很久不曾被人如此關懷。

自那以後,她開始努力,為了他。但凡他說過的話,她必定牢記,但凡他講授的課,她必然用心,只要他提到的書,她必定翻閱。

她喜歡他看向她的目光,溫柔而讚賞;

她喜歡他談及她時,眼中的驕傲;

她喜歡與他談論時,離他更近一步。

她喜歡他,不過如此。

只是,她忘了問他,“君亦如此乎?”

她在長大,就要及笄,他已弱冠,也在成長,他們在一起。

待到母親隱晦地暗示她,想要怎樣的夫君時,她才驚覺,他們還不曾真正在一起。她和他朝夕相處,卻也只是相處罷了,不曾交心。

她就要嫁與他人做娘子了,而他,也會成為另一人的郎君,他和她,就要過著各自不同的人生了,互不打擾,不再有交集。

她保持著淡然的微笑,有些羞澀地向母親表示,自己還小,不想早早嫁做人婦,只想多陪陪雙親,在家盡孝。

送母親離去之後,手中的帕子已經被揉的不成樣子,被汗水浸溼。

她關上門,趴在桌前,看著窗外,想著過往,她該聽從父母,還是遵照內心,她該如何?

這時,恰被丫鬟告知,夫子一家,不日就要離去,前往京城。

離去。他就要走了,她該何去何從?

她還是想博弈一局,與蒼天。無論輸贏,她會認命。

那天夜裡,天氣不冷,溼氣不重,無風無雨,月朗星稀。只是,她還是患病了,大病一場,幾近喪命。

她輸了。

病好之後,該離去的已經離去,該來的還是來了。她和其他姐妹一樣,任由父母擇一戶人家,憑媒妁之言,提親訂婚,把自己的一生,交付於一個陌生人。只要不是他,其他的,又有什麼區別。

一切都似乎順理成章,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一切都剛剛好,宛若天作之合。

倘若不曾看見母親房裡的書信,倘若不曾知曉那件事的緣由,她也許會抱有遺憾,與他人和和氣氣,度過一生,但也算美滿。

只是,她看見了,也知曉了。所以,她再也不再是她了。她曾經,離幸福如此接近,卻終究錯過。

父母為她挑選的婚事,作廢了,父母對她說的話,她聽不見了,她只是日日痴坐於石階上,等著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她寫信送香囊,如西廂記裡那般,她約他來海棠樹下,約他見面,她想對他訴說思念之情,她想告訴他她的歡喜。

她知道他要離開了,她想和他在一起,不顧一切。

她要私奔,和他。

她只是記得,她在等他,從東昇等到西落,從早春等到隆冬,從青絲等到白首,她等了他一生。

只是,她瘋了。她已經忘記等的人是誰,已經忘記她等了多久,她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枯坐在石階上,等著某個人。

她不知道,有個少年,因她愛吃鴨腿,不顧“君子遠離庖廚”的俗禮,專門為她,學做醬鴨,只為日後,見她笑顏。

她不知道,曾有個人,會因她掌心的白嫩,而不忍下手,會因她掌心的紅腫,而自責愧疚,會因她的疼痛,而暗自悔恨。

她不知道,曾有個人,躲在她的身後,陪著她,與她一起守至天明,和她一樣大病一樣。

她不知道,曾有個人,為了她,拋棄君子的溫文爾雅,與人據理力爭,為了她,不顧“男兒膝下有黃金”,向他人乞求,只為成全。

她不知道,曾有個人,愛她至深。

只是這一切,她都不會知曉了。她只知道,她在等人。當那人站於她面前,她卻不能將他認出。她已經瘋了呀。

她想要的幸福,已經破滅;她以為的良人,已經離去;她敬重的父母,卻是魁首。

她要如何,才能對這一切,若無其事,淡然處之。她做不到,寧願逃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夢境中,不願醒來。

她,等著他,不管世事。

而他,守著她,一如往昔。

她的夢裡有他,他的身邊有她,如此,足矣。

「完」

她的夢裡有他,他的身邊有她,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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