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冬日暖陽普照著中原大地。在偏僻鄉村的茅草屋裡，母親把四歲的我喊到床邊，掀開被窩:“芳!過來!你看看是弟弟還是妹妹？”
被窩裡，驚見一個圓圓的小腦袋，稀稀拉拉幾根黃細絨毛頭髮，我把冰涼的小手，伸進被窩裡，觸摸嫩軟軟的腦袋，脫口而出:“是妹妹!”
母親說:“你再猜猜看!”
“是弟弟？！”我的小腦袋瓜子猶豫了片刻。
母親一聲輕嘆:“倘若別人問你，你就說是弟弟!”
當我高興地跑到村東頭兒炫耀:“我有弟弟啦！”的時候，比我大三歲的月霞，乜斜了我一眼，腦袋歪向一邊，頭一顫一顫有病似的:“屁唷！你媽會給你生弟弟？啊呸！”
她的話惡毒得讓我膽戰心驚，月霞比我大三歲，她當時就七歲。被她這麼一堵塞，再有人問我弟弟妹妹的問題時，我如鯁在喉，只能搖頭作答。
把外面的不快樂全扔在外面。
知道父母在此之前，在昏暗的月光裡，曾經拉著架子車載著我和妹妹躲計劃生育。知道父母一門心思想要弟弟，所以，我踏進家門，直奔母親的床頭兒扒開被窩，盯著乾淨漂亮的小腦袋:“媽媽!我要看弟弟!弟弟的腦袋真像個猴子!”
“那就叫她猴子吧！”母親面帶微笑，眼角里卻閃著淚花兒！此時此刻隱約感覺，是妹妹，不是弟弟。
來年，春暖花開時，像“猴子”一樣的妹妹，乖乖地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從來不哭不鬧。瞌睡時，我隨便拿一小片兒布口袋往地上一鋪，她的小腦袋一歪，朝地鋪一躺閉上眼睛就睡，再隨便找一塊尿布往她身上一搭。她睡她的，我玩兒我的。
“猴子!”真像猴子，十個月就會走路了。依舊默默地玩兒，嘴巴不愛說。母親看著矯健得像“猴子”似的妹妹，唉聲嘆氣：“要是個兒子，多好！”
然而，母親常常教導我們：“妮兒們，妮兒們玩；孩兒們，孩兒們玩。”(方言，意思是，男女不能混在一起玩，要不然會被人罵不要臉。)為了討母親歡心，我說了一句:“媽媽!我喜歡妹妹，您要是生個弟弟，我就不跟他玩兒！”
那成想，這句話像一根導火索，瞬間引爆母親的麥秸火脾氣，彎腰脫鞋，用破布鞋直丟我:“烏鴉嘴的死閨女……”背後的“嗖嗖！”聲直把我追得，來不及多想，就一個逃字。
……
“猴子”兩歲三個月時，村裡的婦女主任攙著病怏怏的母親回家來，做完節育手術的母親，臥在床上淚水滂沱。婦女主任回頭看看我們幾個姐妹圍在門口盯著這一切，她伸手從床上撈起一個黑色手提包，拉開拉鍊，拿出來一袋兒小蛋糕，隨手撕開，依次分遞到我們姐妹手裡說：“都出去，在外面玩兒吧！”
無知的我，待在原地拿起蛋糕三下五除二，全塞進自己的嘴巴里，由於速度太快，根本沒品出來什麼味道！一貧如洗的我們，口糧緊張，根本沒有零食吃。一抬眼皮，突然看見“猴子”手裡拿著完整的蛋糕，呆立著不動，臆測著：是不是？不知道這個蛋糕能吃！要不，我給她搶過來？母親輾轉側身面對我們時，突然看到我這個，像生狼一樣的“畜生”還賊溜溜地杵著。抬手抿了抿眼淚，對著婦女主任說:“謝謝你，你回去吧！我沒事兒！”
婦女主任客套話說完，轉身抬腳走了。
“猴子”雙手捧著兩個完整的小蛋糕，走到床邊舉著呈現在母親面前，眼淚汪汪奶聲奶氣地:“媽媽!給您！”
母親苦澀地皺了一下眉，強忍著疼痛低頭一把把猴子拉上床，“猴子 ”把兩塊小蛋糕雙手捧著，送到母親嘴邊。母親把頭一偏，熱淚盈眶對著我:“芳!你分蛋糕了沒有？”
“我，也分了兩個!”我如實回答。
“猴子”拿著完整的兩個小蛋糕依偎在母親身邊，眼巴巴地殷切期待著母親吃她奉獻的蛋糕。母親對她搖搖頭說:“你吃吧！”
“猴子”毅然手捧著兩個小蛋糕目不轉睛地追著母親的嘴巴。母親擁抱著“猴子”，躲開送到嘴邊的蛋糕，開口教訓我:“你看看！妹妹比你小吧？”
“嗯！”
“蛋糕好吃吧？”
“嗯！”
我的應答還沒落音，母親“嗖!”一個什麼東西直向我砸來“她這麼小，都知道心疼娘，你呢？真是個沒良心的畜生!”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反思，居然還不服氣地想看一下“猴子”的那兩塊小蛋糕，究竟被誰吃了。
被母親打罵出來，我靠著門框坐在一邊的石門墩上，嘴巴饞，還想吃，不讓吃，越想越委屈接著就低聲抽噎著哭將起來。父親看到這一幕，走到我前面，彎腰看看我，語重心長地:“你哭啥？你還有臉哭呢!你看看，你媽動了手術，別人送這麼一點兒蛋糕，你媽不捨得吃！給你們留著。你連最基本的謙讓都沒有!妹妹那麼小，她難道不想吃？她都知道留著，讓你媽媽吃，你呢？”
我的頭低到膝蓋上，父親的話如雷貫耳，把我激得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懵懂之中覺得，我是沒臉哭。窺測一下父親，他沒功夫多搭理我，聽著他漸行漸遠的腳步，我擦乾淚，又象徵性的朝裡屋望望，也算是對“猴子”手裡的蛋糕作別，轉身玩兒去了。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入學的年齡，“猴子”更正名字——文霞。當然，父母大人希望名字裡有個“文”字，就該文靜一點兒！可是，每次放學回家，但凡遇到大門緊閉時，她就毫不猶豫 麻溜地翻牆越院，那樣子有目共睹，“文”字自然而然地又變回“猴”霞了！
更讓我掛懷的是:我的處境就是魯迅筆下的傻子，此處省略千萬字。我捫心翻遍所有人，向“猴”霞求助時，“猴”霞瞞天過海毫不猶豫地借給我六千塊錢，讓我逃出凌霸的沼澤地，感恩“猴”霞力挽狂瀾，讓我絕處逢生……
我教孩子學習“猴”霞的謙和善良，謹記“猴”霞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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