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光棍父子(光棍故事)

一對光棍父子(光棍故事)

我在鄉村中學教書的那些日子,知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和匪夷所思的人。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自然在歲月的腳步聲中,被遠遠地撂在了時代的路旁,已經遙不可見;而那些匪夷所思的人,卻雖然有的死了,但有的至今還在。不知這些至今還在的怪人,是否依舊叫人匪夷所思,並且又有新的後代?

現在想來挺有意思。

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忽然闖進一個陌生人來,六十不到的樣子,挺壯實,走到屋中央站住了。來的都是客,我便站起身來招呼他坐。他不動,也不應,卻使勁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又舉袖斜抹,將尚未吸進鼻腔的鼻涕盡數塗上了臉腮。我這才發現,他衣服很是破舊。衣襟和袖口油光可鑑,操刀屠夫也不過如此。

他開口了,問:“你們整天教學,教些什麼?”那時早已恢復了高考,學校和家長都兩服死死盯著學生成績冊,莫非他是學生家長,嫌我們教得不好?

正疑惑間,卻聽他說:“教過地雷嗎?埋地雷?”

我懵了,如在五里霧中。學校怎能教學生埋地雷?

見我不語,他便開導我說:“要教給學生埋地雷,我來教。不然,日本鬼子來了怎麼辦?國民黨來了怎麼辦?‘帝修反來了怎麼辦?”他說話時,不時地吸鼻孔、抹鼻涕。那鼻涕在臉上一層層厚起來,便如貓的鬍鬚,斜斜地翹起在黧黑而粗糙的臉腮,看上去十分滑稽,我便忍不住想笑。但他一臉嚴肅,鄭重其事地說著時,迅速掀了一下油光光的衣襟,閃露出腰間一個黑乎乎的圓東西,彷彿是一枚土地雷。

我總算明白了。他許是《地雷戰》看得遍數太多,走火入魔了吧。

他是誰?

零零碎碎的,我總算打聽到一些關於他的事情。

他小的時候,又黑又醜,人們管他叫“黑醜”。到了十幾歲上,他爹覺得“黑醜”這名字實在不雅,便央求村裡最有學問的秀才,取名“秦玖”。那秀才說,“玖”字的意思,是“石淺黑而像玉”,像玉而非玉,窮人的孩子方擔得起。

黑醜便有了大號。

沒想到有了大號的黑醜依舊是黑醜,那大號竟然很少有人提及。一直到死,人們相互傳告時,還說“黑醜死了”,不肯稱他一聲秦玖。

秦玖逃過荒,討過飯,當過民兵。埋過地雷,扛過沒有彈藥——即使有彈藥也打不響的老土槍。雖然沒有真刀真槍地跟日本鬼子蔣匪軍照過面、交過手,卻也著實風光過一陣,那時提起“民兵黑醜”,可是大大的有名。直到現在,秦玖每每回憶往事,還總是沉醉於當年的風光之中,覺得自己比《地雷戰》中的趙虎還要英雄了得,飄飄然不能自拔。

秦玖曾經有過一個妻子,但很快就改了嫁,留下一個兒子和秦玖相依為命。兒子快四十歲了,卻沒有誰的女兒敢於經受飢餓與寒冷的考驗走進他的家門。父子倆就一同打光棍。

秦玖在生產隊看甜瓜。

他仰臥在瓜棚裡,一條腿疊在另一條腿上,雙手十指交叉,墊在腦後以為枕,吸溜著鼻涕,想著往事,心中很是愜意。

正午,他坐起來,瞅著瓜田李下不敢亂動手腳的收工隊伍從眼前默默走過,心裡很不是滋味:竟無一人跟他搭話。就連曾洗耳恭聽過他大講埋地雷的那幾個人,也目不斜視地挺胸走過,不肯看他一眼。奶奶的,竟然忘了俺曾當過民兵、埋過地雷麼?

然而忽然他就釋然了,就覺得眼前走過的是一群俘虜,日本鬼子或蔣軍俘虜,而自己則是俘獲了他們的英雄。他摸了一下腰間,可惜土地雷不在,頓覺美中不足,心有缺憾。

走在最後面的是他的鄰居,沾著點遠親。他走得很慢,渾身有氣無力,飢渴委頓之狀顯而易見,落在後面已經很遠了。

秦玖有了先前的教訓,便走下地來,先打招呼:“兄弟,坐下歇歇,嚐個甜瓜?”那人便站住,前後瞅瞅,無人;就說:“還真的餓了。就嘗一個吧。”就從筐裡抓起一個甜瓜。剛送到嘴邊,不防秦玖劈手奪下,拉長了臉說:“真個的啊?我只是客氣客氣!”

鄰居氣歪了鼻子。

年底,生產隊發了一張“五好社員”的獎狀,給他珍藏著。這耀眼的光環套在他的頭上,他當之無愧——他自己也不曾嘗過甜瓜是苦是甜。

秦玖當過一年倉庫保管,一串鑰匙嘩嘩啦啦,好不威風。他就掛在腰上,左邊是地雷,右邊是鑰匙。

那時糧食不夠吃,春日天長,飢餓難捱,社員紛紛跟生產隊借糧。秦玖可不馬虎,秤桿平平的,從不“抬著頭”多稱一粒。臨走還逐一叮囑:“你八十斤,他七十斤……記住,到秋要還的。”借糧的人答應著。

誰知年底點倉,庫糧竟然少了一千多斤,問他怎麼回事,他吸溜著鼻涕說:“我哪知道。”尖刻的人便挖苦:“誰敢來偷?有地雷呢!”秦玖便生氣了,便頻頻吸溜鼻涕,層層抹到臉上。

掏心窩說話,隊長和社員誰都不相信是他監守自盜,父子倆的滿面菜色說明著一切,更有腹中“咕嚕咕嚕”的飢腸做證。可糧食哪裡去了?

直到分田到戶,生產隊解散以後,好多人才說出真相:借糧未還。

原來秦玖不識字,不會記賬,天長日久,忘了。

漫說天長日久,就是天荒地老,秦玖也忘不了地雷。

據說秦玖把一身忘不了的本事傳給了兒子。最難得的是兒子也痴迷此道:踏雷、絆雷、拉雷、子母雷、連環雷……都學得八九不離十,算是繼承了父輩的衣缽。父子倆就盼著日本鬼子再回來。

改革開放以後,聽說城裡真的來了日本人,還有美國人、臺灣人,不過是來做買賣,不是來打仗,這令秦玖父子大失所望。

分田到戶以後,人們都很忙,種糧食、開菜園、栽果樹、建大棚、辦工廠、做買賣……於是就富了。

秦玖不屑做這些。他吸著鼻涕,扳著手指,說自己在生產隊時總是看甜瓜、看菜地、看莊稼、看倉庫……哪樣都是管事的,就是幹飼養員的那幾年,也還管著幾頭毛驢。曾得過獎狀。更不用提當民兵埋地雷的那份榮光了。種田的事嘛,他不屑一顧。

但飯總是要吃,兒子就一個人去種。種是種上了,卻疏於管理,草盛豆苗稀。好在年底政府還有救濟糧,父子倆光棍兩根,對付著還度得春秋。

秦玖無所事事,琢磨著一身本事單單傳給自己的兒子,未免自私,於是找到學校,找到我,想讓地雷遍地開花,就有了前文的那一幕。但是不久,我就聽說秦玖一病不起,終於壽終正寢了,享年五十有九。蒼天無情,竟然不給他大顯身手的機會,致使他壯志未酬身先死,並且至今提起來,也不見哪位英雄淚滿襟。反倒成為飯後茶餘的談資笑料,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不能不說是今生的不幸與悲哀。

據說他死的時候,身體是側臥的,兩手捧著一張獎狀,腰上垂下一顆地雷,人們一看,是木頭疙瘩刻的,塗著墨汁。

秦玖走了,帶著黯然失色的光環和終生的貧窮,自欺欺人地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他的兒子至今還活著,並且常常對人說:“在咱村,會埋地雷的大概就我一個了。”言下之意,對別人頗感失望。只是他不明白,都是人,別人的腰包鼓鼓的。他卻一貧如洗,咋就天上人間呢?

中國的農民啊,貧窮、落後、愚昧、懶惰、冥頑不化,曾延續過多少年、多少代?在改革開放並日新月異著的今天,本應不再延續的,但秦玖死去二十多年了,他的兒子卻依舊抱殘守缺,食古不化,不肯睜開眼來看世界,這是什麼原因?

我想,如果貧窮落後愚頑懶惰仍舊要代代相傳的話,我倒希望秦玖的兒子永遠光棍,他不應該再有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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