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交代給她老公的最後一件事


1

上世紀90年代毛燕跟同村的李大全結了婚,生了一兒一女。九八年一場洪水把房子沖毀了,一兒一女也被洪水捲走了。她自己被一顆樹勾住了才沒被水沖走。李大全被房梁砸斷了腿。

那一年,毛燕28,李大全32。

洪災退去,國家大力扶持家園重建。一切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可那些失去的再也回不來了,包括李大全的腿。

沒了一雙兒女和右腿的李大全性情大變,動不動就發火,拿毛燕出氣,一言不合就能把桌子掀了。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性情溫順,老實憨厚,心疼媳婦兒的莊稼人了。

他嗜酒,賭博,打人。在外頭打不過人就回來打毛燕。總有人甘願受他欺凌。

2000年毛燕懷孕了,李大全才收斂了一些,不再對毛燕動粗,說話也和氣了些。

好不容易捱到六個月,李大全又收不住了,一頓酒喝高了,又對毛燕動手。只因為毛燕孃家人來看她,悄悄議論了幾句,說李大全總這麼吊著也不是個事兒。靠女人養家,畢竟不光彩。

人剛走,李大全便發瘋一般暴打毛燕,不住地往她肚子上踹。邊踹邊罵。

若不是村民上門借菜種,毛燕就被李大全活活打死了。村民救下了毛燕,送去縣醫院,孩子毫無疑問流產了,毛燕撿回了一條命。等她能下地,便從縣醫院消失了。

2

四年後,在一個老城區的一間半舊屋子裡,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擇菜。聽見鑰匙開門聲,便起身去給即將進屋的男人拿拖鞋,手裡還掐著一把韭菜花。男人穿著略舊但是乾淨的老式西裝,年紀四十左右。

男人進屋後把手裡捏著的牛皮紙袋擱茶几上:“吃吧,今天買的人多,只剩最後八兩了。”

擇菜的女人繼續擇菜:“沒有就不買嘛!都說多少回了。”

是糖炒栗子,毛燕最愛吃的。自打知道她好這口,陳達就沒斷過給她買。

老幹部模樣的陳達在報社上班,工資不高,但對毛燕很捨得。四年前她窮困潦倒,飢餓難耐,在街邊暈倒,他救了她。給她水喝,給她飯吃。瞧她無家可歸,就收留了她,讓她上家裡照顧年邁的老孃。工資不高,但管吃管住。

她手腳麻利,心地善良,把老太太照顧得很好。老太太說半年沒下樓了,怕到死也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氣。她便把老太太抱到沙發上,把輪椅扛下四樓,再回來把老太太背下去。累得夠嗆。

只要不下雨,她幾乎每天就這樣推老太太逛公園,蹓達。

老太太彌留之際拽著毛燕的手,說要給她一筆錢作為報答,毛燕沒要。辦完老太太的喪事,就收拾行李走了。

也算他倆有緣,隔了半年又遇上了。他說吃慣了她做的飯菜,不如繼續給他幹吧!

其實他是看上她了,想跟她過日子。她走後他日子過得很艱難,老想著她。兩年的朝夕相處,他早就被她的勤勞樸實和溫柔善良打動。他恨自己的懦弱,當初沒有把到嘴的話說出來。

起先她不同意。他問為什麼,她便把她過去的遭遇告訴了他:她怎樣因為一場大水家破人亡,一雙兒女怎樣被洪水沖走,那個老實憨厚的男人怎麼變得面目全非,和野獸一樣可怕,怎麼連她肚子裡的小生命也不放過……

她說她身體毀了,不能生了。並且她還沒有離婚。

他震驚,遲疑,憤慨。但更多的,還是對她的憐惜和同情。他說沒關係,婚,可以離。不能生育也沒關係,他跟前妻已經有個兒子在國外。她能不能生,他真的不介意。

她這才放下心來,應了他。

3

外人都以為他們領了證,其實沒有。05年他曾陪她回老家找過李大全,目的是離婚。可是沒找到。

村裡老人說,當年毛燕從縣醫院跑了以後,李大全悔恨交加,收拾了行李,拄著柺杖滿世界找毛燕去了。

這麼多年了,很少回來。

從老家回來,毛燕像病了一場。不言不語。木木地盯著某一個地方,一盯就是半天。

打那以後,陳達再也不跟她提離婚的事兒了。他知道她是心病又犯了。她不幸的過往,伴隨李大全這個名字,又如猖獗的洪水在她歲月的長河裡洶湧而來……

於是,就這麼著吧!過一天算一天。只要他還能給她買栗子,只要她還能每天守在這個家裡等他回來,給他遞拖鞋,倒茶,做飯,他的日子就是甘甜的。

她名義上是誰的妻,他真的不在意。

06年初,陳達的前妻從國外回來。說要上家裡坐坐。毛燕一大早收拾家裡,準備飯菜,還悄悄給陳達的兒子備了一份小禮物。結果只有前妻一個人來了。

陳達在廚房忙活,毛燕問她,怎麼不把孩子帶回來給他爸爸看看。女人驚訝地笑起來:“哎喲,誰跟你說我們有孩子?他跟你說的啊?哈哈,陳達這人啊,什麼時候也學會說假話了?”

她心裡咯噔一下,看著他手持鍋鏟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鼻子發酸,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騙子!她在心裡罵道。明明沒有孩子,卻騙她說跟前妻已經有孩子了,無所謂她能不能生。

前妻走的時候把毛燕叫到一邊,跟她說:“陳達是個好男人,希望你好好待他。當初我們離婚錯不在他,在我。現在他身邊有你,我放心多了。”

4

毛燕的幸福並沒有長久。到了08年,陳達的身體突然不行了,時常覺得有氣無力,爬到二樓就再也上不去了,扶著扶梯直喘氣,兩條腿不住地打顫。

起初以為只是累,後來這樣的情形越來越頻繁。走路會無故跌倒,倒開水會打翻杯子,最後連筷子都握不住,甚至大小便失禁。

去醫院一查,是肌萎縮側索硬化症,也就是“漸凍人症”。

到2010年,陳達就徹底失去行動能力了。無法行走,只能躺在床上。除了說話和某些簡單的動作外,一動也不能動。

毛燕在離家不遠處擺了個地攤,以便能隨時回去照看陳達。陳達攆了毛燕很多次,毛燕不走。彼時陳達說話已經很費力,勉強聽得清。他的大致意思是你知道什麼叫做漸凍人嗎?漸凍人就是活死人啊!毛燕說,我不管什麼活死人不活死人,我就守著你,等你變成了真死人再說!

她就這麼熬著,苦著。直到有一天,她的攤前來了兩個人。

一個是李大全,一個是有點黑瘦但是長得挺精神的小夥子。她腦子裡嗡一聲,有點眩暈。

李大全眼裡泛著淚花,聲音抖得連不成一條線:“燕、燕兒,我、我是大全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說著嘴一咧,哭起來。

他說著,又把掌心貼向身旁那小夥子的胸口:“這、這是咱兒子,樹根啊!”

毛燕的腦子就轟一聲炸開了,心臟驟停了一下。但是下一秒,她便捂著嘴嚎啕大哭起來。她認出來了,這確實是她12年前被洪水捲走的兒子樹根!他還活著!他竟然活著!他竟然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公園裡,李大全把這些年的事兒一一告訴了她。

他很多年前就找著兒子了。準確說來是兒子找到了他。救了兒子的恩人帶他到村子裡去了幾次,可他那會兒進城找毛燕去了。這兜兜轉轉的,隔了兩年,他才跟兒子碰了面。跟兒子團聚後,他倆就留在了外頭。為的是找毛燕。

這些年他幹了很多事兒,雖然斷了一條腿,總還有能幹的活兒。擦鞋,拾破爛,修車,擺攤。兒子則在城裡的學校借讀。他登了不少尋人啟事,到處張貼,有人提供線索說這裡有個擺攤的女人跟尋人啟事上的女人挺像的,他便跟兒子尋過來了。

李大全老了,兩鬢花白,眼角下垂,穿得破破爛爛,兩隻粗手上爬滿了繭子。

兒子呢,兒子被洪水沖走的時候才6歲,現在18了。

毛燕把兒子摟進懷裡,一遍遍捧起他的臉,仔細端詳。眼淚如同黃河決了堤,模糊了她的視線,使她總也看不清。

李大全撲通一聲跪在毛燕跟前,淚眼婆娑:“燕兒,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是畜生,豬狗不如!你走後,我悔啊!我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這些年再沒有沾過一滴酒了。燕兒,你跟我回家吧!”

回家?一個回家,頓時使毛燕一個激靈,想起什麼似的。她看看天,突然收了淚,拔腿就要走。她說她明天這時候還在這裡,叫他們明天再來。

她步履匆匆,不論李大全和兒子怎麼叫喚,她都沒有停下。

5

她不得不走,陳達還在家裡等著她!他行動不便,生活不能自理,她得趕回去給他做飯。

可她管不住她的淚腺,遮掩不住她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

陳達問起,她扯謊說收到了一張假幣,氣的。

說著就溜進廚房叮鈴哐啷。洗菜的當兒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

隔天她又去見了李大全和兒子,他們苦苦哀求,讓毛燕跟他們回家。毛燕拒絕了。

兒子說媽,你寧願跟一個外人,都不要我和爸?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的啊!爸也為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這些年,爸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還有小妹!小妹在天有靈也一定希望我們一家團聚啊!

一家團聚?這在以前可是毛燕連做夢都想著的事兒啊!水災後她多麼希望用自己的命換一雙兒女的命,可現在不行了,她的命不屬於她,她得照顧陳達。她跟他們走了,陳達怎麼辦?

叫她撇下病重的陳達一走了之,她做不到。

李大全說燕兒,我們才是合法夫妻,你跟別人不管住多久,都是非法同居!

燕兒說不過他們。他們的話句句在理,她無法反駁。既然無法反駁,乾脆就不見。她失約了。她把攤子挪了個地兒,不再見他們。

毛燕不見他們,他們卻找上門來了。

聽到敲門聲,毛燕以為是收電費的,打開門傻了眼了,是李大全和兒子。毛燕驚詫不已,你們怎麼來了?李大全說他一路打聽來的。她在附近擺攤,他想著也許住得不遠,就沿路打聽。

陳達躺在床上,向這邊張望。毛燕說哎喲,你看,這是我老家親戚,來看我來了。

6

李大全說燕兒,這樣吧,既然你不忍心拋下他,就讓我跟兒子留下吧。我們不住你這裡,我們有房子住,租的。白天兒子上學,我過來跟你一起擺攤兒,一起照顧你男人,如何?

李大全說“你男人”的時候,毛燕的心咯噔一下,有些難為情。畢竟李大全才是她丈夫。

李大全說咱們多進點兒貨,我擺過攤兒,會吆喝,保準比你一個人生意好。到了中午,咱倆一個看攤兒,一個回去給他做飯。再整個飯盒,把飯帶到攤上吃。兩不耽誤,好不?

李大全眼裡放光,笑盈盈的,好像小學生解決了難題那般雀躍。

毛燕有些心動了。一邊是改過自新的丈夫和失而復得的兒子,一邊是相濡以沫的病重愛人,她貪婪得兩邊都想抓住。

因為無論舍下哪一頭,於她而言都是永恆的痛。

毛燕遲疑著,李大全說,我去跟大哥說,大哥保準同意。

李大全一邊用熱毛巾給陳達擦身,一邊說,大哥,我是家裡實在沒出路了才來投奔燕兒的。哪知道你跟燕兒也這麼難。大哥你看這樣行不?你跟燕兒沒個幫手,太難了。她一個女人家,也辛苦。不如以後就讓我跟燕兒一起照顧你吧!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大家互相幫襯,扶持,您要不反對,就哼一聲?

陳達頓了兩秒,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粗長的“嗯”。這一聲,十分響亮,好像是他耗盡了全身的氣力發出來的。

“嗯——哼——”陳達又哼了一聲,好像連喉間的痰都在震動。

李大全歡喜地回過頭對毛燕喊道:“大哥同意啦!大哥同意啦!燕兒,大哥不反對!”說這話時,淚流滿面。而一旁的毛燕,早已泣不成聲。

哭成淚人的毛燕,看著這兩個在她生命中佔據著重要位置的男人,心中升騰起暖熱的氣流。過往像一幀幀幻燈片,從她的記憶裡飛速閃過。

7

多年前,她曾在陳達的上衣口袋裡看到過一份刊登著她照片的尋人啟事。她記得那是在陳達陪她回村找李大全之後沒多久。那一天他好幾次欲言而止,最後她還是看見他將那份報紙揉成團,扔進了樓下的垃圾桶裡。他許是從尋人啟事上看出她丈夫想要找回她的決心,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思想鬥爭之後,他選擇了隱瞞。

這一瞞,就是多年。

人這一生中,誰沒有自私過?誰沒有為著那些可望而不可求的塵事而憂擾過?他隱瞞了李大全找她的訊息,即便出於私心,也未嘗不是對她的一種保護。作為男人,他已然給了她所能給的一切。她還要去奢求什麼呢?她的前半生已是千瘡百孔。下半輩子,有陳達這樣一個男人,疼她,愛她,她知足了。

至於李大全,縱使他已幡然悔悟,也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了。人生或許就是這樣一個不斷獲得又不停錯過的過程吧!餘生她只想做好一件事,守在陳達身邊,不離不棄。

也許她和陳達之間,就是那種摻雜著救贖與回報的男女之情吧!不是夫妻,勝似夫妻。

於是,她把報紙疊好,重新放回他的上衣口袋裡。

……

可有件事毛燕是永遠不會知道了。李大全能找到毛燕不是偶然,更不是幸運,而是陳達主動找上他的。

他在被確診患了絕症之後,趁著行為能力沒有完全喪失之前,揹著她給很多人打過電話,託人幫他聯繫當年那個在報社刊登過尋人啟事的叫做李大全的男人。他甚至在還有最後一點行動能力的情況下去見了李大全一面。否則他憑什麼相信李大全值得託付?在確定李大全這些年確已改過之後,他請求李大全帶走毛燕。

多年前,他對他有所防備,因為他自信有能力擔負起這女人的餘生。他不願把她交還於他。

多年後,他主動找他,同樣是為了她的餘生。只不過這一次,他要把她親手交給他。

於是,兩個男人之間,有了一個約定。一個出於共同目的而達成的約定。半生苦水她已飲盡,餘生,讓她少吃點苦。

……

8

四年以後,陳達去了。房子按照他生前遺願,留給了毛燕。李大全跟兒子搬進去的那天,李大全給陳達敬了三炷香,李樹根給陳達叩了三個響頭。

一晃眼又是多年過去了。毛燕和李大全都老了。兒子也結了婚。

李大全每次從外頭回來,手裡都抓著一個牛皮紙袋。進門後隨手擱在茶几上,對客廳裡的女人說上一句:“趁熱吃吧!涼了口感就不好啦!”

他說話的樣子,多像陳達啊!她愛吃糖炒栗子,這也許是陳達交待給李大全的最後一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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