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刺殺騎士團長:村上脫虛向實

[讀寫人(duxieren.com)文摘] [文章來源:經濟觀察報]

徐瑾/文

“《刺殺騎士團長》好看麼?”

一位文化屆朋友突然問我,一下子,我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尤其這次讀後感覺和村上以前作品有所不同,感觸只能用“奇特”來形容。一方面,我對村上的抽象化手法已經相當熟悉,可以說喪失神秘感,實踐了文學上的“祛魅”,另一方面,對村上理念上卻更親近了,村上寫作所指,也由往昔的曖昧變得清晰。

《刺殺騎士團長》的故事並不複雜,甚至開頭也和村上過去作品類似。36歲男主人公,肖像畫畫家,結婚六年之後遭遇妻子毫無徵兆地提出離婚,於是作家離家別住,到了朋友父親的舊居。朋友父親雨田具彥是著名畫家,家中卻有藏一副幾乎從不示人的畫,也就是《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背後的故事,正是老畫家年輕時候從事反納粹行動的心結。從此各種奇妙事件開始,繼續有靈異世界,失蹤少女以及白髮大叔等人物登場,自然,也少不了“騎士團長”以及隱喻世界。

劇情我不再劇透,從整體流暢度而言,這本書超過村上其他作品,然而從驚喜度與構思複雜程度而言,這本書似乎並不如《IQ84》甚至《海邊的卡夫卡》。

接著說理念。雖然這本書沒有超乎預期的驚喜,但這本書仍舊沒有讓人失望。從思想而言,這本書延續了《IQ84》中,村上寫作背景更多從個人傾斜到社會,我認為也可以說是村上“脫虛向實”的轉向。在這本書中,也還是有古井、夜半鈴聲、理念世界等隱喻,但是給出的暗示明顯比其他小說更為清晰。書中整體對於戰爭、惡、獨裁的厭惡,表現相當明顯。

這一判斷,倒不是書中關於南京大屠殺死究竟多少人的那句臺詞,更多是老畫家以一生藝術修為對抗昔日隱藏的惡這點上,將衝突與對抗表現得令人震撼。值得注意是,那句臺詞並非是來自主角,而來自一個不被日本主流社會認可坐過監獄的隱居企業家——這倒是可以間接映射出這句臺詞心態,其實並不代表日本社會主流。

也正因此,對我來說,讀完《刺殺騎士團長》感觸微妙而矛盾。如前所言,對村上個人文學已經不再新鮮,懸疑抽象探索等已是套路,但因為我閱讀日本戰後的經歷,對村上作品背後的社會性有了更多體會,尤其是他對於強權的反抗。

村上出生於戰後的1949年,青春期是目睹世界激情變化的60年代,出名更是在日本如日中天的80年代。戰後這代日本人,也是全球性嬰兒潮的一個體現,在日本也被稱為團塊世代,因為他們被認為支撐了日本經濟的起飛與繁榮,他們退休之後消費能力不減,也算享受了日本繁榮時代餘澤。嬰兒潮一代,因為他們的成長趕上了全球文化解放以及經濟崛起,所以他們往往更樂觀,更開放,也更富有。

村上筆下人物,在離群索居與孤獨負氣或者面目模糊背後,更似有無法言說又渴望治癒的往日集體隱傷。從日本版出版,中國國內媒體在評論村上這本新著時候,焦點都放在與南京大屠殺有關的歷史方面,鼓譟村上擺脫小資作家之類身份。事實上,村上對於戰爭,強權,專制其實一直抱以深刻的批判態度,只是過去寫得隱晦,如今日漸清晰。

在這篇小說中,故事起點有一個小細節。主人公因為半夜聽到鈴聲而引發一系列故事,村上也從此順道插入一個小故事。這個故事來自江戶時代作家上田秋成《二世緣》。當時,有僧人為了佛法以近乎自殺式的痛苦方式坐化為木乃伊。為了做到這步,這些僧人要特別訓練以及忍受飢餓,以使得身體脂肪減少,改變生理結構,方便坐化。這一傳統據說中國也有,一說或許來自中國也未可知。

之所以有人願意這樣做,除了佛法感召,也在於這類木乃伊被叫做“即身佛”,一般被後代寺廟供奉。上田秋成《二世緣》就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不過結尾卻很有趣,一個坐化的僧人被人遺忘了,一百年多後被從地下挖出,人如魚乾,但是還是不斷在敲打手上的鉦。人們餵給他一些水,居然逐漸活了過來,可以吃粥。不過,此人已經全然不是當年得道高僧,“沒有知性沒有知識,高潔更是蕩然無存。”不僅生前記憶盡皆喪失,而且想不起自己為何入定,隨後站來了庸俗的二次人生,開始吃肉娶妻,做粗活謀生,度過渾渾噩噩的一生。

這個僧人的故事,被村上轉敘,充滿了反諷的世界觀,也映襯著村上過去關於理念(佛法)與實在(木乃伊)的討論與比喻。

某種意義上,理念可以為善可惡,但如果理念已經失去了,理念褪去的肉身還在,甚至不明白理念為何,只是徒然繼承了理念的形貌,行為已經沒有靈魂,算得上一副行屍走肉而已。這具木乃伊的形貌,也可以看作失去信念的社會隱喻,有點類似宮崎駿《千與千尋》中藉助豬來諷刺日本泡沫經濟後社會。

尼采曾經說過,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反之,這也說明,當一個人不知道或者無法知道自己為何而活的時候,任何生活都是折磨。然而,有清晰正確理念的社會,並不是簡單得來,需要直面過去,更需要反思。這對於習慣視而不見以及附和主流的東亞社會來說並不容易,這不僅是日本的問題,更是中國的問題。

對比太多文學大師,村上或許未必是最有天賦的一批,而對於寫作的持續以及方法,倒是提供了一種思考,即天分並不出眾的人,通過努力以及堅持,可以創造何等的成就——對於芸芸大眾,這種啟發不侷限於文學,更在於人生。

關於村上三十多年堅持早起寫作跑步的傳說,坊間已經有各種演繹,《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更是一時轟動。村上曾經說,寫小說並不是健康的營生,所以他養成了自律與跑步的健康習慣來應對這種不健康。說起成為小說家特質,村上春樹認為除了才華,還需要寫小說集中力宇耐力,可見寫作歸根結底是力量的抗衡時間。

關於才華,村上也羨慕才華橫溢的小說家,無需太多努力,作品如同泉水從泉眼中汩汩而出,村上並非這一類型,更類似打井,如果不手執鋼鑿孜孜不倦鑿開磐石,就無法抵及創作的水源,“非得奴役肉體、消耗時間和勞力不可”。這姿態談不上優雅,猶如老農礦工,然而事物都是兩面性。對於村上而言,正說長時間的訓練使得它可以堅持尋找新的小說靈感或者“水源”,那些靠天吃飯的作家反而無法做到這點。

村上大部分作品,一般不會讓人讀了有石破驚天雲垂海立的感覺,大呼叫好的日子大概屬於青春期讀村上青春作品的時代。當村上從中年老去,我們也長大,讀來往往只是如同夏日青瓜水,讓人看了既覺得悵然,仔細回味一下,那個熨帖燥熱的涼意背後,其實也有一種隱性刺激,,似乎激活了思維某個區域,說不清道不明。

某種意義上,村上春樹作品今天還在流行,並不是性的描寫,並不是想象的奇絕,甚至也不是曾經的中產階級生活方式,而是這種能觸動情緒的清淡與曖昧並存的特點,構成了村上文學與都市人群的最大共鳴。

拋開對於歷史的關注,其實這本書的結構還是村上慣常敘事追問,失去尋找與得到三部曲。這是村上文學的母題之一,無論《海邊的卡夫卡》中失去母親,還是《IQ84》中失去愛人,抑或《尋羊冒險記》中的朋友,其實都與此有關。

村上作品能夠打動人,很多時候他寫了每個人隱而不言的傷。失去是現代人的常態,在《刺殺騎士團長》中,除了主角的失去,幾乎每個人都曾經與所愛之人告別,老畫家失去情人弟弟,少女失去媽媽,她的父親失去妻子,免色失去愛人,即使一向豁達為人慷慨的老畫家兒子雨田君,也一直默默為不能走進父親內心達到父親期待而黯然,最終也不得不在沒有完全得到父親之前就失去了父親。

僅僅有懸疑並不是足以成功,村上人亦擅長對於情感的處理,即失去的隱傷如何面對,情感的空洞如何彌補。村上的主人公多數採取被動隱忍姿態,《刺殺騎士團長》中,主人先失去妹妹,結果尋找了妻子作為替代,失去妻子之後,又找了情人甚至繪畫作為替代。村上作品很多性的描寫,與其說放縱,不如說壓抑,這是情感溝通不暢以及失去不得的不暢。

“母親在的時間和不在以後的時間像被高牆隔成兩個,連接不起來,可明白?”少女秋川真理惠如此問畫家,對於失去的共同感知使得他們成為秘密盟友。至於老畫家,失去奧地利戀人與弟弟,同樣是無法言說的痛苦。

村上的作品主角是成年獨居男性,自然少不了性,這本書也不例外。一直有人揣測性是村上文學的賣點,其實村上所寫的性,何等寂寞,在《刺殺騎士團長》更是表露無遺,主人公與情人的性,是轉移被妻子拋棄的一種替代,一種無法交流的補償,可以視為是一種現代失語症的症狀。

可以對比是東野圭吾的《秘密》。故事主人公平介也是三十來歲的男人,他原本過著平淡而幸福的生活,直到妻女雙雙遭遇車禍,妻子直子不幸身亡,靈魂卻寄居在女兒藻奈美身體內。從此,平介的家中,女兒的肉身與妻子靈魂如何並存?在這一過程,他不僅失去了妻子,也可能再次失去了女兒,是應該主動放手還是被動放棄?《秘密》是東野圭吾為數甚少非懸疑小說,小說的細膩而內斂的情感描寫,場景感十足。

都是寫失去,東野圭吾和村上春樹都走內心路線,不過是東野圭吾寫得更為外露專注,而村上則是將失去嫁接在別的主題與題材之上。

躲閃是本能,逃避是人性,視而不見更往往是社會集體心態。然而,拖延並不會解決問題,這種姿態使得問題一再延續,無論對於個人還是國家,誠實始終是最佳策略。在《秘密》中,主人公無奈放手,在《刺殺騎士團戰》中,主人公最後走出自我,直面問題,解決了老畫家的心願,找到了失蹤少女,也解決了自己的問題。

視而不見的人生,與視而不見的國家,其實都不是不幸的。此刻,保持天真或者直面真實或許會被嗤笑,甚至充滿痛苦,但是這也保留了一種被救贖的可能,而村上文學,也一直在提供這種天真。

原文鏈接:http://www.eeo.com.cn/2018/0409/32627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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