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事那人:夏幹部

夏幹部

夏幹部是一九五八年“寒露”那天來到村裡的。那時候大家都在大鍊鋼鐵,似乎都把種麥這事忘了,有一天上級又突然號召趕緊種麥,那天村裡便召開群眾大會,貫徹上級的指示。會議剛開始老支書就領著一個年輕人站到了主席臺上,向大家介紹說這位是夏幹部 ,是上級派到咱們村蹲點的。

夏幹部看起來有二十七八歲,細高挑個兒,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見風就倒的樣子;瘦削的臉上凸著一個大鼻子,鼻樑上架一副寬邊眼鏡,看起來很有學問。

老支書介紹完,夏幹部就講話,夏幹部說根據上級黨委的佈置,當前要緊的工作一是秋播小麥,二是大鍊鋼鐵,最要緊的還是播種,大家要立即行動起來,把秋播工作搞好,放一個大“衛星!”

夏幹部講完,老支書就說各小隊回去準備一下,下午就開始耩地吧。

夏幹部趕緊阻止:上級要咱們播種,你怎能耩地呢?怎麼能不聽黨的話呢?

會場上突然安靜下來,連正在哭鬧著要奶吃的孩子也瞪圓了眼睛,大家都在反思著究竟哪裡不聽黨的話了?

老支書明白過來,伏在夏幹部的耳邊說了幾句,大家就看見夏幹部的臉上浮起紅暈。

那天午飯過後,夏幹部就來到了“東大倉”。“東大倉”是全村最好的地塊,屬二小隊。夏幹部來到的時候,二小隊播種的人正在套牲口,夏幹部一看就急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這是?

在場的人都被問懵了,大夥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在說:怎麼回事?

夏幹部可能也覺著自己問得突兀了些,於是放緩了語氣,指著那頭牛說:這牛都抱(懷)駒了,咋能讓它拉犁呢?

大夥明白了夏幹部著急的原因,就都笑。牽牛的春娥更是羞得把臉扭到一邊去。

這頭牛名叫“大肚”,屬於好吃懶做的一類,整天價把個肚子吃得滾瓜溜圓,幹起活來卻淨會偷奸耍滑。

明白了夏幹部是誤會了,扶耬的老歪頭就說:這是頭犍(公)牛,不是舐(母)牛。

夏幹部更急了:甭管是犍牛還是舐牛,抱了駒就不能拉犁嘛!

老歪頭見說不清楚,就指著牛的生殖器官給夏幹部看,夏幹部擦擦眼鏡,湊過去前後左右地看,看得滿臉狐疑。

開始幹活了,“大肚”搖頭晃腚,裝出一副很吃力的樣子,夏幹部見狀,趕緊奔過去拉著牛套,幫“大肚”拉。

老歪頭說:這耬不重,它拉得動的!

但夏幹部不聽,一直幫著“大肚”拉。

按照夏幹部的意見,“東大倉”的下種量是每畝一萬斤,夏幹部說有好幾個村的“衛星田”都是下種一萬斤,理論是一粒麥種產兩粒籽的話,那畝產就是兩萬斤!但老支書堅決不同意,老支書說“秋分”種麥,每畝十斤種子就行,現在雖然晚了些,但下二十斤種子就足夠了!全村千多畝麥田,一畝下一萬斤,哪來那麼多種子?

夏幹部皺著眉頭回不上話來,最後雙方都作了讓步,“東大倉”每畝下種一千斤。為此,夏幹部不滿意了很長時間。

轉過年來麥苗一返青,“東大倉”就成了一張綠毯子,沒等麥苗抽穗,一場風雨,細若蠶絲的麥苗全體倒伏,烈日下沒幾天就漚爛了。

夏幹部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人也越來越瘦,村裡人經常看見夏幹部搖搖晃晃地圍著“東大倉”打轉。

那年冬天村裡的大食堂很早就沒糧下鍋了,上級給撥來一些花生殼米糠之類,把這些東西磨細了,摻上幾把地瓜面,就是全村近兩千口人的口糧。

天氣一冷村裡就開始死人了,最多的時候一天死到八口。夏幹部更瘦了,整天彎著腰咳嗽。上級一再讓夏幹部去治病,但夏幹部都沒去。

六零年元旦那天,日上三竿了夏幹部也沒來食堂領飯,食堂管理員就去夏幹部的住處喊,連喊幾聲不應,推門進去,見夏幹部仰臥在床上,眉心擰一個大結,已經僵硬多時了。

夏幹部的遺物很少,只有一大箱子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

根據夏幹部的遺願,村裡把他葬在了“東大倉”。

在以後的歲月裡,每逢節日,總有三個人來給夏幹部上墳。五九年因為飢餓,人們正常的功能都喪失了,村裡只添了三個娃娃,他們的母親很早就斷了奶,但他們都活了下來,救他們命的是夏幹部每天送來的一碗米湯。

那個冬天鑑於夏幹部的身體狀況,村裡特別為他每天做三碗米湯,——已經不能稱作粥了,一碗裡也就是幾十個米粒,所以叫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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