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岜沙的「三棵樹」

雪漠,原名陳開紅,1963年生於甘肅涼州。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廣東東莞市文聯委員、東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東莞市民間藝術家協會副會長、廣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院長。從1988年至2000年,歷時12年創作《大漠祭》。代表作品有《大漠祭》《獵原》《白虎關》《西夏咒》《西夏的蒼狼》《無死的金剛心》等,被列入北京大學、上海復旦大學、蘭州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等高校的研究專題。被甘肅省委、省政府等部門授予“甘肅省優秀專家”“甘肅省德藝雙馨文藝家”“甘肅省拔尖創新人才”等獎項。2002年3月,獲馮牧文學獎第一名。

我對地域性文化一向很關注,也一直在挖掘和研究。我說過,一個人要想獲得真正的成功,必須有三條根:文化之根、信仰之根、生命之根。這三條根如三足鼎立,構成整個人生背後的文化支撐。其中的文化之根,就包括地域性文化,它如基因一般存在於一個人的生命中。

在貴州從江,除了山美、水美、田美外,這裡的人文更美。那種原始性的樸素,有種大美的意蘊。岜沙的樹葬習俗、佔裡的淳樸民風、小黃的侗族大歌等,都給我們帶來了一種不一樣的思考和啟迪。

一進岜沙,那滿山惹眼的綠,就醉了我。雖然現在已到仲冬,但這裡絲毫沒有北方冬天的那種蕭條和落寞,有的卻是希望和生機。這個被稱為“世外桃源”的所在,有一種神秘有待於我們去揭開。

有人說,人類歷史上,有兩個民族最為苦難:一是西方的猶太民族,另一個就是中國的苗族。這兩個民族都經歷過無盡的驅趕和殺戮,都有著漫長苦難的遷徙歷史。至今,猶太民族仍在世界各地遊離著,流浪著,而苗族則在祖國的懷抱中安然自得地生活著,繁衍著。

據《史記》記載,中國歷史上最原始、最慘烈、最持久的那場涿鹿大戰後,作為戰敗的蚩尤的後裔,苗族選擇了活命,選擇了逃離,為躲避戰亂,他們從中原一帶流徙到貴州大山,藏匿起來。起初,他們以打獵為主,棲於樹上,整個森林猶如一道天然屏障,讓他們世代安居下來。後來,勤勞的岜沙人自力更生,開荒耕地,自種自織,形成村寨,漸成規模。這種田園式的生活方式一直保持至今。

經歷了戰亂苦痛的岜沙人,更懂得來之不易的和平和安定。所以,從祖先開始,他們厭惡殺戮,遠離暴力,骨子裡就有一種嚮往和平、愛好和平的基因。這種文化,歷經千年的歷史沉澱,已成岜沙人的生命程序,成為了一種集體無意識。

岜沙是中國最後一個槍手部落。在這裡,所有的男人都是槍不離肩、刀不離手,但他們從不亂放槍,只有遇到重大慶典活動,或接待貴賓時,作為一種特殊的禮儀而向天鳴槍。平時,刀槍掛在身上,是他們的一種生活習慣,就如他們穿的圓領土衣、寬大褲腳一樣,是他們身上特有的一種裝飾而已。據說,因為寨子的治安非常好,從未發生過刀槍傷人事件,所以當地政府和公安部門默許村民可以持槍,但是每一支槍,都要在公安部門登記備案。

岜(當地方言讀bia)沙,苗語為草木繁多的意思。顧名思義,岜沙地區是以高山森林為主,綠色是這裡的主旋律。在岜沙人的心中,樹就是他們的保護神。人的一切都是樹給予的,他們是大自然的子孫。自古至今,他們都非常崇拜樹,敬畏樹,可以說,樹就是他們的圖騰。山裡的那些老樹、古樹,就像神靈和祖宗一樣庇護著他們。

岜沙男子頭頂的髮髻,被稱為“戶棍”,像護法神一樣,象徵青山,而四周的頭髮都要被剃掉。他們認為,只有把四周的雜草清除掉,才能讓樹木有充足的養分。於是,在岜沙就有了“頭不剃光青山在,山不讓荒樹常青”的千年古訓。

岜沙人一生有三棵樹:生命樹、消災樹、常青樹。一個孩子出生之後,父母會為他種上一棵樹,叫生命樹。生命樹意味著人隨樹一起成長,從生到老的過程。死後,樹被砍倒做成棺木,人與樹合一,一起歸於自然。所以,岜沙人說:“人來源於自然,歸於自然;生不帶來一根絲,死不帶走一寸木。”這種生命觀,和西部人是一樣的。西部人認為,生命是虛幻的,它只是一個過程,不要執著於它。所以,西部人知足常樂,安分守己,也從來不貪,活得很從容,很坦然。

這裡的孩子,在十五歲之前,也即成人之前,都要由寨上德高望重的寨老為他指定一棵野生的樹,叫消災樹。從童年到成年之間,男女孩子要經常祭拜他的這棵消災樹,據說它會代替他消去一些災難。至於能否真正消災,我們且不論。至少,在岜沙人心裡,樹如神靈一般,無所不能,能賜福,能消災。他們信仰薩滿教,認為萬物有靈,對大自然始終懷有敬畏之心、感恩之心,而不是掠奪之心、佔有之心。

第三棵樹,是常青樹。人離世後,在埋葬他的地方,再種上一棵樹,叫常青樹。人埋在樹底下,與樹長眠。人雖離去了,但生命以樹的形式繼續存在著,延續著,生生不息。岜沙人就以這種獨有的樹葬方式,實現著人類的終極夢想——永恆。

這次給我們做導遊的是一個年輕的岜沙小夥,他是苗族人,在外念過高中,但之前從沒出過寨子。據他介紹,隨著旅遊業的發展,岜沙人也慢慢走出了村寨,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從前只說苗語的村民,也學會了普通話,有些還能說上一兩句簡單的英語。如今,寨子裡也有了電視,有了網絡,有了手機,很多姑娘、小夥也外出打工了,畢竟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你想封閉起來,你想不予理睬,都是不可能的。

當外來商業文化、西方文化席捲而來的時候,作為岜沙人,作為從江人,如何更好地展示自己本土的優秀文化,如何敞開胸懷汲取其他文化的營養,如何在心靈上實現一種更高的超越,如何向世界奉獻一種更為壯闊的大美,這都是值得思考和深究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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