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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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画书界奥斯卡”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近期,评论家李敬泽的新作《会饮记》《会议室与山丘》出版,两部作品分别以独特体例呈现了他的思想星图。关于新作,以及近期在文学、写作方面的思考,李敬泽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他说:

我想做的,是为一个人或一群人在这个时代的纷繁的感受和想法赋形,使它获得某种问题意识,呈现出某种形式。

“未封就是保持思想和话语的开放性。最好的状态是我们的语言、思想,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向我们时代新鲜的人类经验敞开。”

记者:你的新作名为《会饮记》,联想到《会饮篇》。翻到后记,你也说受了柏拉图的启发。出乎意料的是,读完这本书,发现你谈了各式话题,却像是一个字都没谈《会饮篇》里讨论过的爱欲问题。

李敬泽:取名《会饮记》,确实和柏拉图那篇对话有那么一点关系。我在后记里说了,《会饮篇》的情境,也就是苏格拉底和一帮雅典大爷喝了酒泡了澡,谈天说地,探讨人生和哲理。这本书也有这个意思,写的是人在他的世间生活、日常交往中的精神对话和辩难。当然没有特别谈论爱欲,但《会饮篇》的“爱欲”也并非仅仅是字面上的爱与欲,我理解,苏格拉底的爱欲是在探讨我们的所欲所求中所包含的意义。但谈历史也好,谈生活也好,谈审美也好,也都有一个爱欲问题。我希望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这个时代文化和精神现场的叙事。

记者:你说的“现场”“叙事”两个词有意味。“现场”即便是经过精心安排,也可能不是那么井然有序的。关于现场的“叙事”或许对“现场”有所加工、提炼,但为的是体现真实感,也有必要保留一点“杂”。从这个意义上,我比较能理解这本书在文体上的“杂”。说这些篇章是散文、随笔吧,当然是。要把《夜奔》,还有其他篇章里一些段落当小说来读,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敬泽:我不是特别在意体裁问题。有时写着写着就像小说了,有时一起劲又像论文。那就随它去。我基本上把它理解为一部叙事作品,这里边是有“本事”的,但只要是叙事,就免不了变形。

记者:正因为有“本事”,其中《笑话》一篇里描述的场景,我也在场,读的时候就会有比较强的代入感。这本书饶有趣味之处在于,它把你在很多场合比如很多文学活动里的事都写了。说实在,我比较多在各种场合听你说了些什么,听后每每肃然起敬,也因此敬而远之。但着实很少了解你在会场以外的行状。读这本书,读到原来会场外还发生了这么些有趣的事,你还有这么些有意思的想法,一下子觉得很可亲近了。但你用第三人称,又给人一种类似剧场里的“间离”效果。

李敬泽:有人说这是一个“第三人称的自我”,或者“我”的他者化。这也不是什么新鲜办法,比如后来我发现卞之琳也用过。如果说有“间离”,主要也不是为了与读者的间离,而是自我的间离,当你把“我”当作“他”时,你就有了一个空间去审视他,而这个“他”也可以在这个空间里更自由地行动和表现,打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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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饮记》李敬泽/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8月版

记者:用“他”倒是有个便利,即使你写的真人真事,你也可以说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读者也不会太去追究虚构、非虚构的问题了。

李敬泽:这不是我的主要考量。我不是很崇拜、很爱这个“我”的。无论在哲学还是文学意义上,人都不应该仅仅以“我”为尺度。人们常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句话在现代哲学上是有问题,人更不能以“我”为尺度。我不希望写一本关于“我”的书。

记者:用第二人称,倒是会多一些交互性。

李敬泽:但在行文中,用“你”会给人感觉矫情、别扭。而且用“你”有侵略性,指着人家鼻子说话,我不是个有侵略性的人啊。用“他”就自然多了,现在让我们来听听他的故事。

记者:读过你评论文章的人,或许会觉得你讲的“他的故事”太过蒙太奇。至少有些地方时空、意念快速转换,给我感觉不是一下子能厘清其中的逻辑关系。你写评论如此逻辑严密,在这本《会饮记》里却像是反逻辑的。

李敬泽:《会饮记》写的时候比较跳脱。实际上生活也不是那么有逻辑的,比如我们现在坐着聊天,但我也可能会走神,会忽然冒出别的念头。实际上这不是简单的一条线。但我还是注意了不要乱跳,一念起一念灭之间还是有逻辑联系的,但这个逻辑可能不是线性的,而是空间性的。我们的生活和心灵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场所、一处花园,你不一定按照从前门到后门的直线去走,你可以任意闲逛,但再怎么任意,门径总是有的。

记者:这就不得不提到你说的一段话:纸面之下还有一个广大的动荡的,很不清晰很不确定的层面。那是日常的思绪、情感、言谈,是生活和交往,是风起于青蘋之末,是思想的“未封”状态。这“未封”所指为何?

李敬泽:“未封”是老庄的一个说法,好比你把一个瓶子、一间房子封住了,里边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这就是“封”,未封就是保持思想和话语的开放性。我们说话,说着说着就把话说死了,说死了说绝了也就形而上学猖獗。最好的状态是我们的语言、思想,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向我们时代新鲜的人类经验敞开,这当然也意味着一种对话的、杂语的、众声喧哗的写法。

“《西游记》或《红楼梦》之所以是经典,恰恰在于它们作为敞开的、未封闭的文本不断地在新的语境中生成新的条件和‘支架’。”

记者:《会饮记》里有一篇《杂剧》,这本书本身也有“杂剧”之杂,说它什么都像也罢,四不像也罢,反正这不是本纯粹的文学书,但你也在其中一些篇章里阐述了你的一些文学观。比如你在《山海》一篇里写道:《子夜》是多么大,你可以不喜欢它,你喜欢张爱玲、穆时英、施蛰存、刘呐鸥,但《子夜》如山,深厚壮阔。我读后印象非常深刻,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提醒。茅盾和他的《子夜》,都被我们有意无意忘却了。

李敬泽:茅盾在上海某个地方那么想问题的时候,张爱玲在她的爱德公寓里完全是以另一种角度看世界的。人们现在都喜欢谈张爱玲,她确实有很好的修辞,也有幽微的调子。而茅盾既不幽微,修辞也说不上精致。但茅盾是宽阔宏伟的,他提供了关于他的时代的总体性眼光,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张爱玲在茅盾的世界里处于什么位置,或者反之。然后你会发现,张爱玲是有可能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的,但他却在张爱玲的世界之外,这么一比较,你就知道茅盾的了不起,他以一个总体性规模处理现代中国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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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左)

《子夜》内页(开明书店版)

记者:茅盾的创作特别强调社会背景和外部条件,他至少不会以虚构的名义,让人性在漫无边际里空转。实际上,你在开篇《银肺》中也表达了相近的意思。其中谈到,小说作为一种虚构形式,需要有文本之外的条件,或者说小说必定安放在恰当的支架上。但很多时候,我们忽略了那个支架,或说没找到恰当的支架之前,就急于开始搭建,以致小说成了一个坍塌的空中楼阁。

李敬泽:是这样,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经典作品一定程度上已经游离它产生时的那个语境,变成相对虚悬的状态。但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西游记》或《红楼梦》之所以是经典,恰恰在于它们作为敞开的、未封闭的文本不断地在新的语境中生成新的条件和“支架”。

记者:但正因为这个关联可以是隐形的,当下很多作家都把背景隐藏得很深。如果你质疑他们没把时代写深写透,他们可以说这是留白,让读者听弦外之音。

李敬泽:再复杂的小说,都是对世界的简化、概括和提炼。但我们不能忘记,恰恰是文本之外的那个语境,在根本上决定着小说的真实、虚假,决定它是否有强大的解释力和说服力。

记者:你在收入《会议室与山丘》的《再论内在性的难局》一篇里解析魏微的《胡文青传》,直言小说在某一刻触摸到了某些大的事物,但魏微对那个“大的”何以为大并无概念。你还写道,这篇小说涉及的历史在小说里是悬空的,甚至没能作为对象而存在。正是由于这种悬空状态,魏微只能赋予胡文青某种精神姿态和表情,却无法赋予他具有历史和个人具体性的精神过程和内容。我想你应该是批评她,还有一些青年作家没能写出那种潜语境。

李敬泽:你没法因为一个小说没写什么而批评它,而是作家写出的东西,来自某种生活的预设,问题是这个预设是否令人信服。譬如《会饮记》开篇谈到莫泊桑的《项链》,整个故事之所以成立,就在于有契约精神、物权法等条件在做支撑,有《拿破仑民法典》在做支撑,但是,这个故事要放在中国语境里讲述,就会完全不同,为什么?就是预设不同,条件不同。

记者:不过,作家们有理由说,我凭直觉写作,我不见得就比读者懂得更多啊。我想莫泊桑写《项链》时,也未必就那么自觉地考虑到了契约精神、物权法之类条件。但好的作家对于故事是否合乎特定语境理当有充分的自觉。

李敬泽:的确,莫泊桑可能对此并无意识,这对他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作家不一定比读者懂得多,读者的解释也往往溢出作家的意图。曹雪芹要是活过来,学习“红学”,估计他会晕菜,甚至完全听不懂你们这帮家伙在说什么。但是作家确实在写的时候应该对自己所写的世界是有把握的,我们都知道,这种“把握”其实是很难达到的,迫近这个“把握”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对世界的理解更加深入的过程。

“我想做的,是为一个人或一群人在这个时代的纷繁的感受和想法赋形,使它获得某种问题意识,呈现出某种形式。”

记者:我们谈茅盾,谈当代作家的缺失,实际上都涉及一个怎样理解和把握总体性的问题。你在这本书里谈《子夜》的时候,也谈到茅盾在这部小说里,在探索一种全新的总体性结构。

李敬泽:对。《会饮记》涉及文学问题,但其实主要不是谈论文学问题。对我来说,受限于身份和生活,很多东西都从文学谈起,当然也会谈到文人、知识分子,但究其实,我想做的,是为一个人或一群人在这个时代的纷繁的感受和想法赋形,使它获得某种问题意识,呈现出某种形式。所以与其说《会饮记》是谈文学的书,不如说它是一本宽泛的、关于时代精神状况的书。

记者:要深入把握时代精神状况,首要的问题恐怕也是把握总体性。在《机场》一篇里,你谈到卢卡契的“本质”和布洛赫的“现象”,联系到当下的现实说,据说现在只有现象,已无本质。没有本质支配下的普遍联系,当然更没有卢卡契的“整体性”和总体性。但没有了对整体或总体的想象和信念,未来从何谈起,希望从何而来?你的这个说法意味深长。

李敬泽:是的,不仅是文学,中国文化和精神都有一个总体性问题。

记者:总体性又是怎样体现的?总体性指的是对当下现实要有总体的把握,还是说由此对人类或社会发展趋势,要有深入的观察与洞见?总体性与文学又构成怎样的关系?还有,重提总体性与我们当下倡导回归现实主义是否也有内在的联系?不管怎样,假如《子夜》在对总体性的把握上对当下写作有启发,而具体到写作,年轻作家恐怕还是更认同张爱玲的影响。

李敬泽:世纪之初,福山说,历史已经终结。但现在我们都看到,历史没有终结。中国自1840年开启现代性进程以来到现在,经历了很多变迁,分了很多阶段,但总的来说是一个连续性进程,是同一条河流,我们现在也处在这个大的历史进程之中,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就不可能认识总体性。你有一个总体性视野,面对这个时代的生活,才会有真的、具有历史纵深的问题意识,看清这个时代人们面对的各种特殊的境遇与状态。

记者:如你所说,我们现在的文学面对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变化深入我们最基本的生活经验当中。显见地,这个时代为中国作家提供了大量的写作资源。相比而言,当代西方作家可没我们这么幸运。问题是我们的文学,就像你几次三番提到的那样,没有表现出有这个能力去充分地把握这个变化,认识这个变化,或者是写出能够和这个变化相匹配的作品来。

李敬泽:有些欧洲国家,几十年都没什么大的变化,不知有汉,何论魏晋,很适合养老,所以写来写去全是一个馒头的血案。反过来,跨语际的、少数族裔的、第三世界的作家成为世界文学的活力所在,原因其实也简单,因为他们经历着社会生活的巨变,个人命运也是颠沛不定,所以有东西写啊。

记者: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前不久去世的奈保尔。他就是这么一个作家,使得虚构和非虚构不再判然有别,而且他的写作视野也非常开阔。

李敬泽:虚构和非虚构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奈保尔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但比起《米格尔街》,我更喜欢他写印度、写非洲的非虚构作品,从中能看出吞吐庞杂经验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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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保尔(左)

与《米格尔街》

记者:某种意义上,是旅行拓展了奈保尔的写作地理,虽然旅行能否打开人的精神世界也是因人而异。巧合的是,今年上海书展国际文学周的主题也是“旅行的意义”。可见,如今全球化了,旅行越来越成为一个重要的命题。

李敬泽:奈保尔是旅行,不是旅游。他那些非虚构作品,也不是游记。旅行是一个面对陌生的世界不断深入的对话过程,同时也是发明自己、创造自己的过程。

旅行让我们认识世界,也重新建构自我,这意味着你要走出感受和思想的舒适区,面对不舒适的事物。《会饮记》中也写了很多旅行,之所以要写,就是为了还原和推敲这种不舒适。

记者:倒是想到你在谈及非虚构时曾说到的一个词:深度的还原能力。

李敬泽:所谓深度的还原能力,其实就是想象力。

记者:我想很多人会把想象和虚构,把想象力和虚构的能力等同起来。

李敬泽:这可能还不完全是一回事,想象要大于虚构。它是一种在事物间建立崭新联系,从而呈现新的图景的能力。所以,写小说要想象力,你搞学术或开一家公司可能都需要想象力。

“死知识的意义越来越有限,重要的是见识,要把知识用来建构和拓展我们的见识。”

记者:你的写作实际上跨越多个学科,我想你的成功,或许在于你把知识转换成了别的什么,从你的写作中能感受到一种智慧的愉悦。

李敬泽:知识,特别是人文知识,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一种信息,开放的、共享的,因而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其中隐含的权力。掉书袋、炫耀知识,快成了一件很low的事情。过去记忆力好,倒背如流,很了不起,现在手机一搜,什么没有啊。所以说,死知识的意义越来越有限。我觉得,重要的是见识,要把知识用来建构和拓展我们的见识。

记者:重要的是怎样利用知识。很多学者都有一个本雅明似的梦想,写一本全部是引文的书。我想,他们也不见得想借此炫耀自己怎么博学多识。

李敬泽:写全是引文的书,靠的主要也不是知识,而是靠的把这些引文关联起来的见识,说到底靠的是你的世界观、方法论。比如《会饮记》最后一篇《邮局》,我写了三个法国人建的邮局,一个在胡志明市,在西贡;一个在阿尔及尔;一个在北京东交民巷。单个看它们,没什么太大意思。你把它联系起来看,就构成了一个图景,从中能看出法国作为一个殖民帝国的隐秘结构。西贡的那个邮局,你感觉它的原型就是教堂,它是世俗的教堂。它与殖民政府、教堂比邻而立,就是一个“三位一体”啊。而且我后来在网上查阅它的设计者,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就是埃菲尔,那个设计了埃菲尔铁塔、纽约自由女神像的埃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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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贡邮局 图自网络

他设计西贡邮局的1890年,恰是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所谓黄金时代,是法兰西帝国的全盛顶点。再看阿尔及尔的那个邮局,名字就叫大邮局,非常壮观,外观完全是摩尔风格,你能看出那时的法国人,有一种探究和整理世界的狂妄和激情,对他们来说,世界的就是民族的,就是“我”的。再转到东交民巷的那个邮局,完全是另外一种画风了。这个邮局很不起眼,就是个小平房,在原来法国公使馆的右侧,左侧则是教堂。我上网搜了一下,这座邮局1910年开业,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被用作川菜馆。有意思吧,你能看出法国人在北京远不如在西贡或阿尔及尔那么自信。所以说,

重要的是,在碎片之间建立联系,形成一个结构。

记者:事实上,这其中贯穿了一种史的意识,或者说知识考古的意味。像《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书名都出自典籍,里面讲的一些故事也可以当作是一种考古。《会饮记》里也有一篇《考古》,“他”在国家博物馆里的思考,还有你曾在谈论诗歌时谈及的“未来考古”,让人印象深刻。

李敬泽:有史的意识,当然不是为了研究历史,我又不是历史学家,但我们看事情,看问题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历史的维度,需要一种史学的方法。这就像侦探一样,你起初看到的只是一些信息碎片,然后你慢慢把它们拼凑起来,找到逻辑和结构,最终形成一个图景,也就把案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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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你的写作有史的意识的同时,还贯穿了一种国际视野。实际上你的写作,还有工作都跟国际接轨。前不久,你在贵阳参加了“汉学家文化翻译国际研讨会”。以你的判断,中国文学在当今国际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李敬泽:文学作品在世界上的流通,不像一双运动鞋那么简单,它涉及的不仅仅是作家写得好不好,也不仅仅是翻译,还涉及到复杂的权力关系,还有文化资本的作用。坦率地讲,在后边这些方面,我们都不占优势。更何况,很多国家还有自己根深蒂固的习惯和偏见,你要改变它,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这需要时间,需要水滴石穿的工夫。举例说吧,中国作家的书,在美国影响就很有限。但实际上,美国的阅读市场就是很内向,他们不怎么看外国文学,看的话也就看点欧洲的,这其中还是以英国为主。

“‘喧嚣’和‘沉默’确实是我执念甚深的两个词,对我来说,它们不是两个词,而是两重同时并在的生命情境。”

记者:你和同时代人一起经历了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和年轻一代也毫无违和感。我读《会饮记》和《会议室与山丘》,读到你对时尚的敏感和解析。今年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你的同龄人毕飞宇在今年上海书展开幕式上做了一个演讲,说到一些让他记忆深刻的有趣的往事,诸如喇叭裤改变了对身体的认知;通过阅读普希金、雨果,变更了自己的精神结构;《百年孤独》让汉语小说经历了一场深刻而又广泛的变革,等等。他还说了一句:我们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估计你有同样感触的吧。

李敬泽:我们从根本上是被改革开放塑造的。1978年,我14岁。改革开放对我来说,就是成人礼啊,要一一列出印象深刻的事,不知要列上多少条。

记者:阅读肯定是重要的一个方面。我注意到《会饮记》里,你几次提到两本书:曼德尔施塔姆的《时代的喧嚣》和远藤周作的《沉默》。它们对你影响很深吗?而且书名里的“喧嚣”与“沉默”有着某种对应关系,倒是印证了我们时代的某种征候。你反复提到这两部书,有隐喻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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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被你这么一说,这两本书还真是有对应性。这两本书我熟读过,也都比较喜欢。“喧嚣”和“沉默”确实是我执念甚深的两个词,对我来说,它们不是两个词,而是两重同时并在的生命情境。最近出了本评论集,题目就叫《会议室与山丘》,也是“喧嚣”与“沉默”。

记者:想知道你是怎么读书的。你的博学很大部分该是来自你广泛的阅读。你的通识也该是来自你的融会贯通。但我也想以你的身份,该是很忙的吧。怎么做到不耽搁阅读和写作呢,是不是有什么秘笈?

李敬泽:哪有什么秘笈,书在那里,读就是了。我读书比较杂,兴之所至。早年间,也啃一些“必读书”,名著经典之类,没读下去,会有负罪感。现在不会了,我想那就是没缘分。好书是读不完的,你要想把世上的好书都读完,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买都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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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与山丘》李敬泽/著

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8月版

记者:你在《会议室与山丘》中《声音与历史》一篇里说到毕飞宇是人类生活的“力学家”,用这个定义来说你自己也很合适,你对批评的“力学关系”就有很深的直觉和洞见。当然,读你的作品,听你的评点,感觉畅快之余,我也会有点小小的不满足。我能触摸到你的锋刃,但你确乎很少亮剑,以致对你的锋芒所指为何,都要费一番思量的。是因为考虑到你的身份,还有权威性,你发言特别谨慎吗?

李敬泽:我不认为我是权威,也从来没这么自我定位。就文学批评来说,我明确地知道,自己所知是有限的,自己的判断也是有限的。所以既审慎,又知难,从来不会沾沾自喜。当然,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我还有一点自信的。面对这个时代,我至少不封闭,我始终是敞开的。

记者:你在《会议室与山丘》序言里说的“批评之难”,还有另一句话:批评生涯就是在不可能中修行,求一线可能。说说为何取这么个书名吧。我刚听到这个书名时,误以为你倡导经常坐会议室的人,很有必要越过山丘,看看外面的风景,难道是要求评论家们做田野调查吗?

李敬泽:你的理解也不错啊。我是整天开会的人,批评家就是会多,所以会议室在这里是指对话的场所和情境。当然,批评行为本身就是对话行为,大概没有一个批评家会说我的批评是只写给自己的,你做批评,一定是既和作者,又和公众对话,既和文学传统对话,又和这个时代的经验对话,这是批评的题中应有之义。你甚至可以说,批评家自己就是个会议室。

记者:批评家自我对话,跟文学圈里的人对话,实际上都不够的。这就得看看能不能越过“山丘”了。你在这本书里也算是做了一个示范,我看第五编里,就有几篇谈了收藏、绘画。

李敬泽:我们深陷于会议室,有时会只盯着文学,但实际上,文学的问题只是大时代里的一个小问题,或者说,很多问题,就文学谈文学是谈不清楚的,我们要跳出去看看,除了会议室,还要有山丘。

记者:至少你在某种意义上做到了。你总是能跳出一定之见,给我们不一样的启发。你近年出版的书,像《青鸟故事集》《咏而归》,还有《会饮记》,都给人感觉既是文学的,又不止是文学的,不断给我们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因此特别想知道,你接下来还会写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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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李敬泽/著

新星出版社2010年4月版

李敬泽:主要在写《春秋传》——也没想好名字,姑且这么叫吧。以前出过《小春秋》,都是短文,是读《春秋》、读历史的边角余料,是小菜。这本《春秋传》就相当于正餐,是“大春秋”吧。

记者:你好像是对春秋时代有特别的兴趣。

李敬泽:春秋时代是中华民族的轴心时代。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和信念,就是在那个时候奠定的。那是一个类似“荷马史诗”的英雄时代,里面的人物,一个个都是巨人。无论读春秋还是写春秋,都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

记者:你有这个热情来写春秋,想必也和我们这个时代有关系。读《小春秋》,我就不时感叹,那时的人们竟然是这样知人论世的,跟后世的人们大异其趣啊。我们的确有必要回到源头上去思考一下我们的传统。

李敬泽:春秋时代是我们民族、我们文化的初心,现在大家都在谈传统文化,我觉得,回到初心,回到春秋去,这是认识我们的传统、同时也认识我们自己的一个根本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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