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從會議室到山丘,向著各種可能性敞開|深度訪談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十月》雜誌創刊四十週年座談會舉行 | 《低慾望社會》書名“撞車” | 劇團神還原卡拉瓦喬13幅名畫 | 汪曾祺筆下的沈從文 | ......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圖畫書界奧斯卡”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近期,評論家李敬澤的新作《會飲記》《會議室與山丘》出版,兩部作品分別以獨特體例呈現了他的思想星圖。關於新作,以及近期在文學、寫作方面的思考,李敬澤接受了本報記者專訪。他說:

我想做的,是為一個人或一群人在這個時代的紛繁的感受和想法賦形,使它獲得某種問題意識,呈現出某種形式。

“未封就是保持思想和話語的開放性。最好的狀態是我們的語言、思想,向著各種可能性敞開,向我們時代新鮮的人類經驗敞開。”

記者:你的新作名為《會飲記》,聯想到《會飲篇》。翻到後記,你也說受了柏拉圖的啟發。出乎意料的是,讀完這本書,發現你談了各式話題,卻像是一個字都沒談《會飲篇》裡討論過的愛慾問題。

李敬澤:取名《會飲記》,確實和柏拉圖那篇對話有那麼一點關係。我在後記裡說了,《會飲篇》的情境,也就是蘇格拉底和一幫雅典大爺喝了酒泡了澡,談天說地,探討人生和哲理。這本書也有這個意思,寫的是人在他的世間生活、日常交往中的精神對話和辯難。當然沒有特別談論愛慾,但《會飲篇》的“愛慾”也並非僅僅是字面上的愛與欲,我理解,蘇格拉底的愛慾是在探討我們的所欲所求中所包含的意義。但談歷史也好,談生活也好,談審美也好,也都有一個愛慾問題。我希望這本書,在一定程度上,成為這個時代文化和精神現場的敘事。

記者:你說的“現場”“敘事”兩個詞有意味。“現場”即便是經過精心安排,也可能不是那麼井然有序的。關於現場的“敘事”或許對“現場”有所加工、提煉,但為的是體現真實感,也有必要保留一點“雜”。從這個意義上,我比較能理解這本書在文體上的“雜”。說這些篇章是散文、隨筆吧,當然是。要把《夜奔》,還有其他篇章裡一些段落當小說來讀,也沒什麼不可以。

李敬澤:我不是特別在意體裁問題。有時寫著寫著就像小說了,有時一起勁又像論文。那就隨它去。我基本上把它理解為一部敘事作品,這裡邊是有“本事”的,但只要是敘事,就免不了變形。

記者:正因為有“本事”,其中《笑話》一篇裡描述的場景,我也在場,讀的時候就會有比較強的代入感。這本書饒有趣味之處在於,它把你在很多場合比如很多文學活動裡的事都寫了。說實在,我比較多在各種場合聽你說了些什麼,聽後每每肅然起敬,也因此敬而遠之。但著實很少了解你在會場以外的行狀。讀這本書,讀到原來會場外還發生了這麼些有趣的事,你還有這麼些有意思的想法,一下子覺得很可親近了。但你用第三人稱,又給人一種類似劇場裡的“間離”效果。

李敬澤:有人說這是一個“第三人稱的自我”,或者“我”的他者化。這也不是什麼新鮮辦法,比如後來我發現卞之琳也用過。如果說有“間離”,主要也不是為了與讀者的間離,而是自我的間離,當你把“我”當作“他”時,你就有了一個空間去審視他,而這個“他”也可以在這個空間裡更自由地行動和表現,打開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會飲記》李敬澤/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版

記者:用“他”倒是有個便利,即使你寫的真人真事,你也可以說那是“他”的事,不是“我”的,讀者也不會太去追究虛構、非虛構的問題了。

李敬澤:這不是我的主要考量。我不是很崇拜、很愛這個“我”的。無論在哲學還是文學意義上,人都不應該僅僅以“我”為尺度。人們常說,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句話在現代哲學上是有問題,人更不能以“我”為尺度。我不希望寫一本關於“我”的書。

記者:用第二人稱,倒是會多一些交互性。

李敬澤:但在行文中,用“你”會給人感覺矯情、彆扭。而且用“你”有侵略性,指著人家鼻子說話,我不是個有侵略性的人啊。用“他”就自然多了,現在讓我們來聽聽他的故事。

記者:讀過你評論文章的人,或許會覺得你講的“他的故事”太過蒙太奇。至少有些地方時空、意念快速轉換,給我感覺不是一下子能釐清其中的邏輯關係。你寫評論如此邏輯嚴密,在這本《會飲記》裡卻像是反邏輯的。

李敬澤:《會飲記》寫的時候比較跳脫。實際上生活也不是那麼有邏輯的,比如我們現在坐著聊天,但我也可能會走神,會忽然冒出別的念頭。實際上這不是簡單的一條線。但我還是注意了不要亂跳,一念起一念滅之間還是有邏輯聯繫的,但這個邏輯可能不是線性的,而是空間性的。我們的生活和心靈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場所、一處花園,你不一定按照從前門到後門的直線去走,你可以任意閒逛,但再怎麼任意,門徑總是有的。

記者:這就不得不提到你說的一段話:紙面之下還有一個廣大的動盪的,很不清晰很不確定的層面。那是日常的思緒、情感、言談,是生活和交往,是風起於青蘋之末,是思想的“未封”狀態。這“未封”所指為何?

李敬澤:“未封”是老莊的一個說法,好比你把一個瓶子、一間房子封住了,裡邊的出不去,外面的進不來,這就是“封”,未封就是保持思想和話語的開放性。我們說話,說著說著就把話說死了,說死了說絕了也就形而上學猖獗。最好的狀態是我們的語言、思想,向著各種可能性敞開,向我們時代新鮮的人類經驗敞開,這當然也意味著一種對話的、雜語的、眾聲喧譁的寫法。

“《西遊記》或《紅樓夢》之所以是經典,恰恰在於它們作為敞開的、未封閉的文本不斷地在新的語境中生成新的條件和‘支架’。”

記者:《會飲記》裡有一篇《雜劇》,這本書本身也有“雜劇”之雜,說它什麼都像也罷,四不像也罷,反正這不是本純粹的文學書,但你也在其中一些篇章裡闡述了你的一些文學觀。比如你在《山海》一篇裡寫道:《子夜》是多麼大,你可以不喜歡它,你喜歡張愛玲、穆時英、施蟄存、劉吶鷗,但《子夜》如山,深厚壯闊。我讀後印象非常深刻,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提醒。茅盾和他的《子夜》,都被我們有意無意忘卻了。

李敬澤:茅盾在上海某個地方那麼想問題的時候,張愛玲在她的愛德公寓裡完全是以另一種角度看世界的。人們現在都喜歡談張愛玲,她確實有很好的修辭,也有幽微的調子。而茅盾既不幽微,修辭也說不上精緻。但茅盾是寬闊宏偉的,他提供了關於他的時代的總體性眼光,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張愛玲在茅盾的世界裡處於什麼位置,或者反之。然後你會發現,張愛玲是有可能出現在他的世界裡的,但他卻在張愛玲的世界之外,這麼一比較,你就知道茅盾的了不起,他以一個總體性規模處理現代中國的經驗。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茅盾(左)

《子夜》內頁(開明書店版)

記者:茅盾的創作特別強調社會背景和外部條件,他至少不會以虛構的名義,讓人性在漫無邊際裡空轉。實際上,你在開篇《銀肺》中也表達了相近的意思。其中談到,小說作為一種虛構形式,需要有文本之外的條件,或者說小說必定安放在恰當的支架上。但很多時候,我們忽略了那個支架,或說沒找到恰當的支架之前,就急於開始搭建,以致小說成了一個坍塌的空中樓閣。

李敬澤:是這樣,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經典作品一定程度上已經遊離它產生時的那個語境,變成相對虛懸的狀態。但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西遊記》或《紅樓夢》之所以是經典,恰恰在於它們作為敞開的、未封閉的文本不斷地在新的語境中生成新的條件和“支架”。

記者:但正因為這個關聯可以是隱形的,當下很多作家都把背景隱藏得很深。如果你質疑他們沒把時代寫深寫透,他們可以說這是留白,讓讀者聽絃外之音。

李敬澤:再複雜的小說,都是對世界的簡化、概括和提煉。但我們不能忘記,恰恰是文本之外的那個語境,在根本上決定著小說的真實、虛假,決定它是否有強大的解釋力和說服力。

記者:你在收入《會議室與山丘》的《再論內在性的難局》一篇裡解析魏微的《胡文青傳》,直言小說在某一刻觸摸到了某些大的事物,但魏微對那個“大的”何以為大並無概念。你還寫道,這篇小說涉及的歷史在小說裡是懸空的,甚至沒能作為對象而存在。正是由於這種懸空狀態,魏微只能賦予胡文青某種精神姿態和表情,卻無法賦予他具有歷史和個人具體性的精神過程和內容。我想你應該是批評她,還有一些青年作家沒能寫出那種潛語境。

李敬澤:你沒法因為一個小說沒寫什麼而批評它,而是作家寫出的東西,來自某種生活的預設,問題是這個預設是否令人信服。譬如《會飲記》開篇談到莫泊桑的《項鍊》,整個故事之所以成立,就在於有契約精神、物權法等條件在做支撐,有《拿破崙民法典》在做支撐,但是,這個故事要放在中國語境裡講述,就會完全不同,為什麼?就是預設不同,條件不同。

記者:不過,作家們有理由說,我憑直覺寫作,我不見得就比讀者懂得更多啊。我想莫泊桑寫《項鍊》時,也未必就那麼自覺地考慮到了契約精神、物權法之類條件。但好的作家對於故事是否合乎特定語境理當有充分的自覺。

李敬澤:的確,莫泊桑可能對此並無意識,這對他來說是不言而喻的。作家不一定比讀者懂得多,讀者的解釋也往往溢出作家的意圖。曹雪芹要是活過來,學習“紅學”,估計他會暈菜,甚至完全聽不懂你們這幫傢伙在說什麼。但是作家確實在寫的時候應該對自己所寫的世界是有把握的,我們都知道,這種“把握”其實是很難達到的,迫近這個“把握”的過程其實也就是對世界的理解更加深入的過程。

“我想做的,是為一個人或一群人在這個時代的紛繁的感受和想法賦形,使它獲得某種問題意識,呈現出某種形式。”

記者:我們談茅盾,談當代作家的缺失,實際上都涉及一個怎樣理解和把握總體性的問題。你在這本書裡談《子夜》的時候,也談到茅盾在這部小說裡,在探索一種全新的總體性結構。

李敬澤:對。《會飲記》涉及文學問題,但其實主要不是談論文學問題。對我來說,受限於身份和生活,很多東西都從文學談起,當然也會談到文人、知識分子,但究其實,我想做的,是為一個人或一群人在這個時代的紛繁的感受和想法賦形,使它獲得某種問題意識,呈現出某種形式。所以與其說《會飲記》是談文學的書,不如說它是一本寬泛的、關於時代精神狀況的書。

記者:要深入把握時代精神狀況,首要的問題恐怕也是把握總體性。在《機場》一篇裡,你談到盧卡契的“本質”和布洛赫的“現象”,聯繫到當下的現實說,據說現在只有現象,已無本質。沒有本質支配下的普遍聯繫,當然更沒有盧卡契的“整體性”和總體性。但沒有了對整體或總體的想象和信念,未來從何談起,希望從何而來?你的這個說法意味深長。

李敬澤:是的,不僅是文學,中國文化和精神都有一個總體性問題。

記者:總體性又是怎樣體現的?總體性指的是對當下現實要有總體的把握,還是說由此對人類或社會發展趨勢,要有深入的觀察與洞見?總體性與文學又構成怎樣的關係?還有,重提總體性與我們當下倡導迴歸現實主義是否也有內在的聯繫?不管怎樣,假如《子夜》在對總體性的把握上對當下寫作有啟發,而具體到寫作,年輕作家恐怕還是更認同張愛玲的影響。

李敬澤:世紀之初,福山說,歷史已經終結。但現在我們都看到,歷史沒有終結。中國自1840年開啟現代性進程以來到現在,經歷了很多變遷,分了很多階段,但總的來說是一個連續性進程,是同一條河流,我們現在也處在這個大的歷史進程之中,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就不可能認識總體性。你有一個總體性視野,面對這個時代的生活,才會有真的、具有歷史縱深的問題意識,看清這個時代人們面對的各種特殊的境遇與狀態。

記者:如你所說,我們現在的文學面對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這個變化深入我們最基本的生活經驗當中。顯見地,這個時代為中國作家提供了大量的寫作資源。相比而言,當代西方作家可沒我們這麼幸運。問題是我們的文學,就像你幾次三番提到的那樣,沒有表現出有這個能力去充分地把握這個變化,認識這個變化,或者是寫出能夠和這個變化相匹配的作品來。

李敬澤:有些歐洲國家,幾十年都沒什麼大的變化,不知有漢,何論魏晉,很適合養老,所以寫來寫去全是一個饅頭的血案。反過來,跨語際的、少數族裔的、第三世界的作家成為世界文學的活力所在,原因其實也簡單,因為他們經歷著社會生活的鉅變,個人命運也是顛沛不定,所以有東西寫啊。

記者: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前不久去世的奈保爾。他就是這麼一個作家,使得虛構和非虛構不再判然有別,而且他的寫作視野也非常開闊。

李敬澤:虛構和非虛構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奈保爾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但比起《米格爾街》,我更喜歡他寫印度、寫非洲的非虛構作品,從中能看出吞吐龐雜經驗的能力。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奈保爾(左)

與《米格爾街》

記者:某種意義上,是旅行拓展了奈保爾的寫作地理,雖然旅行能否打開人的精神世界也是因人而異。巧合的是,今年上海書展國際文學周的主題也是“旅行的意義”。可見,如今全球化了,旅行越來越成為一個重要的命題。

李敬澤:奈保爾是旅行,不是旅遊。他那些非虛構作品,也不是遊記。旅行是一個面對陌生的世界不斷深入的對話過程,同時也是發明自己、創造自己的過程。

旅行讓我們認識世界,也重新建構自我,這意味著你要走出感受和思想的舒適區,面對不舒適的事物。《會飲記》中也寫了很多旅行,之所以要寫,就是為了還原和推敲這種不舒適。

記者:倒是想到你在談及非虛構時曾說到的一個詞:深度的還原能力。

李敬澤:所謂深度的還原能力,其實就是想象力。

記者:我想很多人會把想象和虛構,把想象力和虛構的能力等同起來。

李敬澤:這可能還不完全是一回事,想象要大於虛構。它是一種在事物間建立嶄新聯繫,從而呈現新的圖景的能力。所以,寫小說要想象力,你搞學術或開一家公司可能都需要想象力。

“死知識的意義越來越有限,重要的是見識,要把知識用來建構和拓展我們的見識。”

記者:你的寫作實際上跨越多個學科,我想你的成功,或許在於你把知識轉換成了別的什麼,從你的寫作中能感受到一種智慧的愉悅。

李敬澤:知識,特別是人文知識,現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一種信息,開放的、共享的,因而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其中隱含的權力。掉書袋、炫耀知識,快成了一件很low的事情。過去記憶力好,倒背如流,很了不起,現在手機一搜,什麼沒有啊。所以說,死知識的意義越來越有限。我覺得,重要的是見識,要把知識用來建構和拓展我們的見識。

記者:重要的是怎樣利用知識。很多學者都有一個本雅明似的夢想,寫一本全部是引文的書。我想,他們也不見得想借此炫耀自己怎麼博學多識。

李敬澤:寫全是引文的書,靠的主要也不是知識,而是靠的把這些引文關聯起來的見識,說到底靠的是你的世界觀、方法論。比如《會飲記》最後一篇《郵局》,我寫了三個法國人建的郵局,一個在胡志明市,在西貢;一個在阿爾及爾;一個在北京東交民巷。單個看它們,沒什麼太大意思。你把它聯繫起來看,就構成了一個圖景,從中能看出法國作為一個殖民帝國的隱秘結構。西貢的那個郵局,你感覺它的原型就是教堂,它是世俗的教堂。它與殖民政府、教堂比鄰而立,就是一個“三位一體”啊。而且我後來在網上查閱它的設計者,意外地發現,他竟然就是埃菲爾,那個設計了埃菲爾鐵塔、紐約自由女神像的埃菲爾。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西貢郵局 圖自網絡

他設計西貢郵局的1890年,恰是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所謂黃金時代,是法蘭西帝國的全盛頂點。再看阿爾及爾的那個郵局,名字就叫大郵局,非常壯觀,外觀完全是摩爾風格,你能看出那時的法國人,有一種探究和整理世界的狂妄和激情,對他們來說,世界的就是民族的,就是“我”的。再轉到東交民巷的那個郵局,完全是另外一種畫風了。這個郵局很不起眼,就是個小平房,在原來法國公使館的右側,左側則是教堂。我上網搜了一下,這座郵局1910年開業,中國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曾被用作川菜館。有意思吧,你能看出法國人在北京遠不如在西貢或阿爾及爾那麼自信。所以說,

重要的是,在碎片之間建立聯繫,形成一個結構。

記者:事實上,這其中貫穿了一種史的意識,或者說知識考古的意味。像《青鳥故事集》《詠而歸》,書名都出自典籍,裡面講的一些故事也可以當作是一種考古。《會飲記》裡也有一篇《考古》,“他”在國家博物館裡的思考,還有你曾在談論詩歌時談及的“未來考古”,讓人印象深刻。

李敬澤:有史的意識,當然不是為了研究歷史,我又不是歷史學家,但我們看事情,看問題的時候,需要有一個歷史的維度,需要一種史學的方法。這就像偵探一樣,你起初看到的只是一些信息碎片,然後你慢慢把它們拼湊起來,找到邏輯和結構,最終形成一個圖景,也就把案破了。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記者:你的寫作有史的意識的同時,還貫穿了一種國際視野。實際上你的寫作,還有工作都跟國際接軌。前不久,你在貴陽參加了“漢學家文化翻譯國際研討會”。以你的判斷,中國文學在當今國際上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

李敬澤:文學作品在世界上的流通,不像一雙運動鞋那麼簡單,它涉及的不僅僅是作家寫得好不好,也不僅僅是翻譯,還涉及到複雜的權力關係,還有文化資本的作用。坦率地講,在後邊這些方面,我們都不佔優勢。更何況,很多國家還有自己根深蒂固的習慣和偏見,你要改變它,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這需要時間,需要水滴石穿的工夫。舉例說吧,中國作家的書,在美國影響就很有限。但實際上,美國的閱讀市場就是很內向,他們不怎麼看外國文學,看的話也就看點歐洲的,這其中還是以英國為主。

“‘喧囂’和‘沉默’確實是我執念甚深的兩個詞,對我來說,它們不是兩個詞,而是兩重同時並在的生命情境。”

記者:你和同時代人一起經歷了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和年輕一代也毫無違和感。我讀《會飲記》和《會議室與山丘》,讀到你對時尚的敏感和解析。今年是改革開放四十週年,你的同齡人畢飛宇在今年上海書展開幕式上做了一個演講,說到一些讓他記憶深刻的有趣的往事,諸如喇叭褲改變了對身體的認知;通過閱讀普希金、雨果,變更了自己的精神結構;《百年孤獨》讓漢語小說經歷了一場深刻而又廣泛的變革,等等。他還說了一句:我們是改革開放的成果。估計你有同樣感觸的吧。

李敬澤:我們從根本上是被改革開放塑造的。1978年,我14歲。改革開放對我來說,就是成人禮啊,要一一列出印象深刻的事,不知要列上多少條。

記者:閱讀肯定是重要的一個方面。我注意到《會飲記》裡,你幾次提到兩本書:曼德爾施塔姆的《時代的喧囂》和遠藤周作的《沉默》。它們對你影響很深嗎?而且書名裡的“喧囂”與“沉默”有著某種對應關係,倒是印證了我們時代的某種徵候。你反覆提到這兩部書,有隱喻意義嗎?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李敬澤:被你這麼一說,這兩本書還真是有對應性。這兩本書我熟讀過,也都比較喜歡。“喧囂”和“沉默”確實是我執念甚深的兩個詞,對我來說,它們不是兩個詞,而是兩重同時並在的生命情境。最近出了本評論集,題目就叫《會議室與山丘》,也是“喧囂”與“沉默”。

記者:想知道你是怎麼讀書的。你的博學很大部分該是來自你廣泛的閱讀。你的通識也該是來自你的融會貫通。但我也想以你的身份,該是很忙的吧。怎麼做到不耽擱閱讀和寫作呢,是不是有什麼秘笈?

李敬澤:哪有什麼秘笈,書在那裡,讀就是了。我讀書比較雜,興之所至。早年間,也啃一些“必讀書”,名著經典之類,沒讀下去,會有負罪感。現在不會了,我想那就是沒緣分。好書是讀不完的,你要想把世上的好書都讀完,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買都買不完。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會議室與山丘》李敬澤/著

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8月版

記者:你在《會議室與山丘》中《聲音與歷史》一篇裡說到畢飛宇是人類生活的“力學家”,用這個定義來說你自己也很合適,你對批評的“力學關係”就有很深的直覺和洞見。當然,讀你的作品,聽你的評點,感覺暢快之餘,我也會有點小小的不滿足。我能觸摸到你的鋒刃,但你確乎很少亮劍,以致對你的鋒芒所指為何,都要費一番思量的。是因為考慮到你的身份,還有權威性,你發言特別謹慎嗎?

李敬澤:我不認為我是權威,也從來沒這麼自我定位。就文學批評來說,我明確地知道,自己所知是有限的,自己的判斷也是有限的。所以既審慎,又知難,從來不會沾沾自喜。當然,對自己的學習能力,我還有一點自信的。面對這個時代,我至少不封閉,我始終是敞開的。

記者:你在《會議室與山丘》序言裡說的“批評之難”,還有另一句話:批評生涯就是在不可能中修行,求一線可能。說說為何取這麼個書名吧。我剛聽到這個書名時,誤以為你倡導經常坐會議室的人,很有必要越過山丘,看看外面的風景,難道是要求評論家們做田野調查嗎?

李敬澤:你的理解也不錯啊。我是整天開會的人,批評家就是會多,所以會議室在這裡是指對話的場所和情境。當然,批評行為本身就是對話行為,大概沒有一個批評家會說我的批評是隻寫給自己的,你做批評,一定是既和作者,又和公眾對話,既和文學傳統對話,又和這個時代的經驗對話,這是批評的題中應有之義。你甚至可以說,批評家自己就是個會議室。

記者:批評家自我對話,跟文學圈裡的人對話,實際上都不夠的。這就得看看能不能越過“山丘”了。你在這本書裡也算是做了一個示範,我看第五編裡,就有幾篇談了收藏、繪畫。

李敬澤:我們深陷於會議室,有時會只盯著文學,但實際上,文學的問題只是大時代裡的一個小問題,或者說,很多問題,就文學談文學是談不清楚的,我們要跳出去看看,除了會議室,還要有山丘。

記者:至少你在某種意義上做到了。你總是能跳出一定之見,給我們不一樣的啟發。你近年出版的書,像《青鳥故事集》《詠而歸》,還有《會飲記》,都給人感覺既是文學的,又不止是文學的,不斷給我們帶來出乎意料的驚喜。因此特別想知道,你接下來還會寫些什麼。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小春秋》李敬澤/著

新星出版社2010年4月版

李敬澤:主要在寫《春秋傳》——也沒想好名字,姑且這麼叫吧。以前出過《小春秋》,都是短文,是讀《春秋》、讀歷史的邊角餘料,是小菜。這本《春秋傳》就相當於正餐,是“大春秋”吧。

記者:你好像是對春秋時代有特別的興趣。

李敬澤:春秋時代是中華民族的軸心時代。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和信念,就是在那個時候奠定的。那是一個類似“荷馬史詩”的英雄時代,裡面的人物,一個個都是巨人。無論讀春秋還是寫春秋,都是一件極具挑戰性的工作。

記者:你有這個熱情來寫春秋,想必也和我們這個時代有關係。讀《小春秋》,我就不時感嘆,那時的人們竟然是這樣知人論世的,跟後世的人們大異其趣啊。我們的確有必要回到源頭上去思考一下我們的傳統。

李敬澤:春秋時代是我們民族、我們文化的初心,現在大家都在談傳統文化,我覺得,回到初心,回到春秋去,這是認識我們的傳統、同時也認識我們自己的一個根本路徑。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李敬泽:从会议室到山丘,向着各种可能性敞开|深度访谈

文學照亮生活

公號:iwenxuebao

網站:wxb.whb.cn

郵發:3-22

掃描左邊可進入微店

文學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