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鵬山:我們爲什麼需要信念(散文)

鮑鵬山: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散文)

鮑鵬山,文學博士、著名作家、學者。上海開放大學教授。央視《百家講壇》、上海電視臺《東方大講壇》、上海教育電視臺《世紀大講壇》、山東教育衛視《新杏壇》等欄目的主講嘉賓。浦江學堂創辦人。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化的教學與研究。出版有《孔子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的心靈——三千年理智與情感》《風流去》《鮑鵬山新說水滸》《孔子傳》《孔子如來》《論語導讀》《寂寞聖哲》《先秦諸子八大家》《附庸風雅——第三隻眼看詩經》《致命傾訴》等著作二十多部。全國多家雜誌的專欄作者,作品被選入多種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國統編高中語文教材。

鮑鵬山: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散文)


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

鮑鵬山

何為信念?

信念之信,乃是對不確定東西的確定的信。

信念之信,非科學之信。科學之信,是對事實的認知;信念之信,是對價值的認同。

信念之信的邏輯與科學之信的邏輯正好相反:

科學之信的邏輯是:因為存在,所以我信。

信念之信的邏輯是:因為我信,所以存在。

一種觀念,假如很多人信,就會形成巨大的客觀存在的觀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比如說,大多數人都相信人應該有愛心,於是這個世界便真的有了愛,世界的性質就發生了真實的變化——主觀的信念造就了客觀的世界。中國古人所謂的“為天地立心”,也是這個意思:天地本無心,但是,我們相信了愛,這個世界就有了心。

事實上,信念並不神秘,它就是讓我們相信,人應該做一個對他人、對世間萬物存善念的好人。

之所以說信念之信的對象是一個不確定東西,是因為——

其一,我們信念所寄託的人格化的對象,比如對上帝的信,比如對聖人、仁義道德的信,比如對天堂地獄真實存在的信,往往是無法客觀判定其物理性存在的。

其二,信念是相信應然的東西。但是我們知道,應然的東西並非實然的東西,它同樣是不確定的。

其三,更重要的是,它在價值論證上存在著這樣的困局:這種信念對我們有可以驗證的好處嗎?它符合我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判斷嗎?或者說,它會是我們合乎理性的選擇嗎?事實上,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他人有好處是容易的,證明我的道德行為對我有好處是艱難的。

比如,很多人奉行的“好人有好報”,其實是一個因善良而自欺的口實。一般人,有這樣淳樸的相信,很好。這種相信,這種對於道德行為必將獲得相應的報酬——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道德的有效性”——的相信,甚至構成了整個社會道德基礎的主要部分。

但這是一個經不起推敲的命題。

如果放在一個侷限的時空中,它的破綻就更加隨處可見。而人生恰恰是一個侷限的時空——誰能言之鑿鑿地說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和獲得的回報是絲毫不差的?如果是這樣,則道德將轉變為財務報表,人僅憑對自身利益的理性算計就可以做一個好人。

佛教之所以把人生延展到“三生”(前生、今生和來生),就是有感於這種困局,於是要在一個更廣大的時空——也是無法證偽的時空——論證人的業報因緣。

但“三生”之說,從科學的、歷史批判主義的方法論上看,就是一個不確定的東西。

人類現有的理性及其能力,無法作出做一個好人的選擇。

所以,有關道德信念,核心問題不是我們要做一個好人,而是:我們為什麼要做一個好人?

答案是:做好人不是出於人的理性,而是出於人的信念。

那麼,我們為什麼需要有這樣的信念?

其實,兩千多年前,一對聖賢就討論過這個問題。

我們來看一個故事。《論語》和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都記載了這一故事。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

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我們知道,在孔子的學生裡,就個人對孔子的忠誠度而言,子路首屈一指。孔子也相信子路對他的追隨是最為堅定的。孔子曾經這樣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論語·公冶長》)對於一個追隨他四十多年,在周遊列國時一直護衛在他身邊的學生,孔子對子路求道衛道行道的堅定信念深信不疑。

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當子路問出“君子亦有窮乎”這樣的問題時,孔子的內心是何等崩潰。

子路的問題,其實就是我們一般人常常疑惑的問題:做好人難道沒有好報嗎?

原來,子路一直以來的道德信念,竟然是建立在“好人有好報”這樣經不起推敲的相信上的!

作為社會精英,不,文化精英,子路的道德信念如果還在這個層面上,就出問題了——因為,理性的人總會發現(不夠理性的人哪怕從自身經歷也能體會到):道德的行為並無一個預設的道德報酬,好人並無一個預置的道德美滿。也就是說,道德的行為,對於一個人在世俗的世界裡獲得世俗的好處,往往是沒有幫助的,往往是無效的。沒有一個足夠的世俗的報應來證明,一個人保持自己的道德水準,對於個人的利益來說,是合乎理性的選擇。

所以,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子路的道德信念就如同建在沙上的建築,總有一天會坍塌。於是,孔子面對子路的“好人難道沒有好報”的問題,他給出的答案斬釘截鐵,不,斬盡殺絕:君子固窮。——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

“君子固窮”其實很好理解:君子不能不擇手段,在險惡的社會里,手段選擇上的自我約束必然導致利益實現的自我掣肘。一個帶著原則行走世道的人,如同拿著一根竹竿,橫著穿過森林。另一方面,世人也往往並不因為你富有仁德和智慧而選擇站在你這一邊——他們往往選擇站在利益一邊。

在子路這樣賢者面前,孔子不願意對這個令人難受的道德真相遮遮掩掩,因為既然是賢者,就必須超越世俗利益層面來思考道德問題,這是賢者的必要條件。孔子幾乎是帶著憤怒,擊碎了子路對於道德有效性的迷信。他直接把道德的真相告訴子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

同樣,壞人及其壞的行為,也並不一定有報應。

人類的制度建設,其目標之一,就是試圖解決這個好人的報答和壞人的報應問題。

但是,從道德建設和倫理學建構的角度而言,如果道德建立在報答和報應的前提下,會降低道德的崇高性,也會降低人們實行道德行為時的崇高感。

這是孔子對子路的置之死地而後生:不打破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迷信,就不可能建立道德正信。這個正信是:好人本來就沒有好報,但沒有好報我們也要做好人。做好人不是出於一種理由,而是出於一種信念。

當然,還有一種疑問:好人之所以沒有好報,是否由於好人還沒有足夠的好,或好人某些智慧上的不足呢?

人能反躬自問,從自身尋找問題當然是好的,但是如果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只要我們足夠智慧和仁德,就可以獲得好報,這仍然是一個迷信。

很有意思的是,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孔子和子路談到了這個問題。

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

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

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這還是斬盡殺絕:斬盡殺絕子路對道德有效性的所有幻想——連伯夷叔齊這樣的仁者,王子比干這樣的智者都不能免於餓死和被挖腹剖心,我們還能夠對道德有什麼世俗利益的指望?

其實,孔子在另外的時候早就告訴我們: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衛靈公》)

意思就是:人可以弘揚道德,道德不能報答人。只有我們幫道德,沒有道德幫我們!


鮑鵬山: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散文)


既然道德並無幫助人們成功的有效性,這個世界還需要道德信念,還有人堅持道德信念嗎?

我們來講一個故事。

《史記·伯夷列傳》——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

在《太史公自序》裡,司馬遷說他要為這對兄弟作傳的原因是:

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伯夷叔齊這對兄弟讓國餓死之後,獲得了孔子的高度讚揚,《論語》中四處提到伯夷叔齊,司馬遷更把這兩個兄弟列入七十列傳之首——也就是自古至今首屈一指的人物的意思吧。

其實,在孔子出生之前正好一百年——公元前652年,有一個孔子的宗祖,他仰慕伯夷叔齊,並身體力行,要做伯夷叔齊。這個人,就是宋襄公。《左傳·僖公八年》——

宋公疾,大子茲父固請曰:“目夷長,且仁,君其立之。”公命子魚(目夷字),子魚辭,曰:“能以國讓,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又不順。”(廢嫡立庶不順)遂走而退。

這兩個兄弟,就是商代伯夷叔齊的春秋版:互相推讓國君的繼承權。當然,後來還是茲父做了國君,但他是一個堅定地向文化傳統致敬,有信念的國君。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於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陳而後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侍衛)殲焉。

宋襄公寧願戰敗,也要向一個古老的文化傳統致敬。其實,如果不死守傳統的規則,他本來有兩次機會獲勝。他因此被後人嘲笑為“仁義之師”,甚至是“蠢豬式的仁義”。

宋襄公真的是愚蠢嗎?

我們知道,從齊桓公以後,很多想當霸主的人,不過都是利用武力謀求私利而已,但是,宋襄公的想法是,他要做真正能擔當起責任的仁義的霸主。

但顯然,宋襄公並不能用自己的仁德獲得霸主的地位,他必須憑藉實力,甚至——一些不堪的手段。

於是問題來了:假如用不仁義的方法去獲取霸主的地位,這個霸主還能是仁義的嗎?

當我們用

下三爛的手法去實現一個神聖的目標時,我們能保證這個目標不會被我們骯髒的手法玷汙嗎?

我們能保證最終實現的,是當初的那個願望中的東西嗎?

一個好人,當他使用壞人的手段來戰勝壞人時,他就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壞人。

壞人往往是由壞的手段造就的。而壞的手段必然造就壞人。所以,一個好的目標不可能經由壞的手段實現。

很多時候,一個神聖的目標往往面對一個邏輯悖論:

沒有不道德的手段就實現不了道德的目標。

但是,不道德的手段一經實施,就已經否定了道德的目標。

這是一個道德陷阱。

宋襄公看出了這個陷阱。

能看出這個陷阱的人並不多,能辨識這個邏輯悖論的人並不多。

所以,在我的心中,宋襄公是真正的智者。

但是,能夠辨識這個悖論而作出正確的選擇,需要的不僅僅是智商,還有信念。

有信念,你才能成為真正的智者。

那麼,另一個問題出現了:

一心要用仁義的方法獲取霸主地位的宋襄公,最後卻慘死在他的信念之下。他後悔嗎?他怨恨嗎?

在回答宋襄公是否後悔怨恨之前,我們來看看他所仰慕模仿的伯夷叔齊。

伯夷叔齊讓國餓死,他們怨恨嗎?

很有意思,孔子的學生子貢還真的問過老師這個問題,孔子的回答是: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他們的人生目標,本來就是求道求仁,他們得到了。如此圓滿,他們有什麼怨恨?

是的,有些人,他們生來人世,其人生目標就是為了求仁。

那麼,宋襄公怨恨嗎?

《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顯然,面對來自宋國貴族包括他曾經想讓位於他的庶兄子魚的責備埋怨,宋襄公對自己的行為及其嚴重後果——身受重傷並瀕臨死亡——也沒有怨恨和後悔。為什麼?因為他也是求仁得仁。至少,他沒有用不仁不義的手法去玷汙他心中的神聖;恰恰相反,他用自己的失敗,用自己的生命,維護了這一神聖。這其實就是孔子所說的:守死善道。

宋襄公不僅看穿了手段與目標之間的道德陷阱,還用自己的生命來填平這個陷阱。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宋襄公豈能不知道,放強大的楚國軍隊越過泓水並擺好軍陣,自己就幾乎沒有取勝的可能,甚至自己的生命也將處於極度危險之中?

他其實是在殺身成仁!

這是又一出“末世爭利,維彼奔義”道德劇,宋襄公其實是以死亡證明了他最有資格做這個時代的霸主。

而這個“霸主”真正想實行的,不是“霸道”,而是“王道”。他想超越管仲和齊桓公。按照孔子和孟子的觀點,管仲和齊桓公幾乎擁有了實行“王道”的所有天時地利,但是,他們自己的格局和胸襟使得他們的事業大打折扣。

當因為有賢德之名而被宋襄公讓位的庶兄目夷(也就是子魚)批評他“君未知戰”時,這對兄弟終於見出了高下:不是弟弟茲父不知戰,而是兄長目夷夠不著弟弟的境界。

所以,在我心中,宋襄公還是一個仁者。

有信念的人,才能成為一個仁者。

才能超越利害得失,不怨天不尤人,知我者其天乎!


鮑鵬山: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散文)


我們剛剛講到了茲父目夷這對兄弟的境界。

什麼叫境界?

我們再來看看陳蔡之圍中,孔子和他的另一個學生子貢的討論。

子路出,子貢入見。孔子曰:“賜,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孔子曰:“賜,良農能稼而不能為穡,良工能巧而不能為順。君子能脩其道,綱而紀之,統而理之,而不能為容。今爾不脩爾道而求為容。賜,而志不遠矣!”

孔子說的是什麼呢?是境界!

農民的最高境界是隻問耕耘,不問收穫。

工匠的最高境界是隻專注於工藝的精進而不問是否討好市場。

學者的最高境界是修養其道義,堅持其正義,而不是苟合取容!

境界之有無,取決於信念之有無。

孟子講過類似的話,《盡心上》——

公孫丑曰:“道則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為可幾及而曰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

這個世界儘管並不完美,但是需要一個盡善盡美的標準。正如這個世界不存在一個完全合乎標準的人工作品,但是,這個世界需要一個完全標準的度量衡,否則,這個世界不但無從建設,還無從判斷,甚至無從描述,它的存在都無法想象!

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因為信念是這個世界的度量衡!

信念是這個世界的高標,它讓我們仰望。

可是,孟子卻又在另一個地方告訴我們:信念也是底線,它阻擋了我們的墮落。

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於死者,則凡可以闢患者何不為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闢患而有不為也。是故所欲有甚於生者,所惡有甚於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

孟子反問我們:假如沒有什麼東西比生更重要,那麼,不就凡是可以得生的手段都可以使用麼?同樣,假如沒有什麼比死更可怕,那麼,凡是可以避死的事,不都可以做嗎?這兩個“凡是”,必使人類墮落而無止境。所以,為了人類的崇高和自尊,人類必須建立一個道德底線: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不擇手段,都不能無惡不作。那麼,自然的,就必須有一種東西比生更重要,更值得我們珍視,這就是“義”。必須有一種東西比死更可怕,更要我們避開,這就是“不義”。

這就是信念!

信念,是我們獲得尊嚴體面的必需品!

最後,讓我們回到開頭。

孔子在告訴子路“君子固窮”之後,他還有一句話:

小人窮,斯濫矣!

什麼意思呢?

有信念並堅守信念,確實並不能使我們一切順遂,直至成功。但是,信念阻止了我們在不成功之後的墮落,並且阻止了我們在墮落之後,如洪水氾濫一般變成世界的禍害。

《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8年第10期


創作談

鮑鵬山: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散文)

信念的力量

鮑鵬山

2016年夏天,我在香港中國文化院做了一場演講,時間不長,因為那天上午對方安排了兩場,我的一場,李銀河老師一場。李銀河老師客氣,要我先講,我更不敢拖延,講了大約40分鐘吧。我的主題是中國古代的政治倫理。我講儒道法三家,大概的意思是,儒家追求人民幸福,道家追求個性自由,而法家追求國家強大。後來,香港中國文化院把錄音整理了一下,發在網上,我見了,雖然發現有些錯別字,但我還是轉在我的微信朋友圈裡。接下來就被《美文》的穆濤先生看見了,他拿去在《美文》上發表了。再接下來,《北京文學》就把這篇文章評選為2017年排行榜文章。為了給我發稿費,楊曉升主編聯繫了我,我們就此在微信上成了朋友。

楊曉升主編很客氣,順便就客氣地向我約稿。我知道他是客氣,但我卻不能不認真對待。正好手頭有一篇《我們為什麼需要信念》,也是一篇講演稿,就很認真地做了文字上的潤色,奉送曉升主編。曉升主編把它編髮在今年第十期的《北京文學》。

曉升主編前天突然來微信,要我儘快寫一篇創作談,我很愕然:又不是一部著作,就一篇短文啊!

這樣吧,長話短說:

第一,寫這樣的文章,或做這樣的講演,是我覺得,我們現在普遍覺得需要信念——我們除了物質追求而別無所求——用一句大家知道的黑色幽默的話說就是“窮得只剩下錢了”的時候太久了,大家都覺得除了錢,我們真的還需要一點精神,需要一點方向感。這個世界,盲目地相信一種宣傳,固然不好,但如果大家一致什麼都不信了,那也可怕。

第二,問題是,需要錢,這不需要論證。而需要信念,卻需要論證,而且,非常不好論證。這世界的曖昧和令人煩惱之處就是:低層次的需求,其價值無須證明,狗都知道需要食物和性;但高一點的追求,不僅需要引導,其價值還面臨著普遍的質疑,需要論證。

比如,我在香港的那篇講演,法家“國家強大”的必要性,對於戰國時代那些無法無天無惡不作的諸侯來說,不需要論證,他們憑著鼻子就能嗅得出來這一套對自己的胃口,所以商鞅很成功,當然他最後也很失敗。而儒家的“人民幸福”,道家的“個人自由”,其價值和必要性,就需要論證。不但有國有家者不覺得給臣民這些東西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就是身處壓迫之下的臣民自身,也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麼用,來點實惠的,還是——食物和性。

今天不同了。今天是太多的人意識到必須需要一點精神的東西,有信念,才能撐得起我們的人生,撐得起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體面。我們現在喜歡說“大國崛起”,什麼叫大國?有泱泱氣度才叫大國,古人叫“衣冠之國”,衣冠之國的意思,就是文明之國。文明之國,叫垂衣裳而治,不要什麼大動干戈,穿好衣服,人人有羞恥心,人人有體面,就天下大治了。動物身上的毛色,叫文;人身上的裝飾,叫衣冠。人和動物都不能赤裸裸的。動物赤裸裸的,不光會凍死,還不能吸引配偶嚇退敵人;人赤裸裸的,不光不能崛起,還丟人。所以,什麼叫“崛起”?就是光光鮮鮮地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這光鮮的東西,就是國民有信念,有信念從而有氣質。國民有了氣質,國家就有了氣象。有了氣象的國家,大國的樣子就有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