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一年,三個彝族農村少女,從流水線逃到洗腳城


這是一個關於選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3個山村少女。一年前,她們懷揣不同的目的結伴逃出大山,來到深圳,在這裡,這群底層少女的生活有了短暫的交匯。一年過去,迴歸、逃離、沉淪——她們的人生軌跡已經全然不同。故事裡不見生死,也無劇變,但你能看到平凡瑣碎的日子裡,她們做出的每一個小小的決定和選擇,是怎樣以草蛇灰線之狀,一步步改變了她們的人生。 焦冬子/圖文

2017年3月,在深圳東北郊的一個工業園內,我第一次見到彝族少女莫子。擁擠的宿舍樓走廊上,燈光透過窗戶照亮了她像發麵團一樣圓潤的臉頰,她的眼神裡,還帶著初入城市的靦腆和羞澀。半年前,剛升初一的她輟了學,跟著工頭從千里之外的四川來到這裡,成為了流水線上的一名工人。

單身的莫子是彝族女孩裡比較幸運的那一小群,對大部分與她年齡相仿的同鄉來說,戀愛和婚姻自由仍是一場觸不可及的幻夢。莫子的舍友海來以色,在16歲的尾巴上被迫嫁給了自己的表哥——家裡急需那15萬塊彩禮錢,讓開車撞死人的大哥免於牢獄之災。婚後半月,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以色悄悄來到深圳,逃離這樁天降的婚姻。


以色婚後10天回到孃家時,我第一次見到她。在房前,她打開編織袋,取出啤酒、辣條、糖果和白煮蛋散給坐在柴堆上喝酒閒聊的男人們,這是婆家為她準備的帶回孃家的禮物。談起她的婚事,以色說,“就是啊,我們彝族人就是把閨女賣了換錢啊” 。

日子一天天過去,遠離了貧瘠荒涼的家鄉,橫亙在生活裡的那些沉重的矛盾和憂慮也漸漸變得輕巧飄忽起來。以色和莫子都喜歡深圳,“這裡乾淨,路好走,什麼東西都能買到”。她們上班的工業園在深圳東北郊的石龍仔,從宿舍走到廠房只要五分鐘。工廠的樓下開滿了小飯店和超市,能隨時滿足各種日常需求。

但打工生活依然是枯燥的,一上流水線,人就變成了精密運轉的機器上的一個零件,要做的,就是每天數十個小時不停地重複一個動作,期間不準聊天或打電話,上廁所的次數和時間也有規定,每次不能超過五分鐘。以色給我看過她手機裡的照片,一臉自豪地展示她們廠生產的產品——金色的外殼,大大的按鍵,是國內幾乎要被淘汰的“老年機”。


女孩們將放工之後的大部分時間都交給了手機。難得的休息日,以色會在上午十一點左右起床,除了中午出去吃一頓飯,就是和同伴躺在宿舍床上追劇,她的手機裡下滿了電視劇,剛刷完韓劇《太陽的後裔》,又開始追玄幻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常常要看到凌晨才罷休。

身處異鄉的彝族人習慣了抱團生活。為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工廠組織者也會特地把彝族人分在一個宿舍和車間裡。2017年4月份,以色、莫子和另外兩個姑娘被借調到別的工廠,雖然離原廠只有不到三公里,前來送別的彝族姑娘還是為此哭紅了眼睛。

半年過去了,中間陸續有工友離開,但以色留了下來,火把節、彝族年都沒有回去。馬上要到春節,漢族工人都回家過年了,工廠積壓的訂單趕不完,以色和莫子她們已經這樣連續加班一個月了。

所有的訂單做完已經是臘月二十五,全廠只剩下以色、莫子和另一個彝族姑娘。以色說她春節不想回去,“回去他們又要我去他家,我逃不出來怎麼辦?我就一直躲在這裡,永遠不回去。”她的眼神執拗地盯向某處。

在流水線上幹了兩年多,以色發現這樣攢錢太慢了。春節過後,廠裡訂單不多,收入也隨之下降,她們決定換一份更賺錢的工作。“皇家沐足”位於深圳寶安區,四周工廠林立。儘管名字聽上去霸氣十足,但其實只是一棟有點舊的四層小樓,樓體外安裝了金黃色的燈管,晚上會亮起炫目的燈光。幾個彝族姑娘從工廠辭職之後,來到這裡上班。


長相甜美的阿西就是春節後來到沐足城的。她有一雙修長的腿和比別的涼山女孩都白的皮膚,聲音總是輕輕柔柔的,每個發音都有種試探的感覺。19歲的阿西已經走入第二段婚姻,並且有了身孕。35歲的丈夫吾格黝黑乾瘦,婚前是阿西的帶工頭。吾格花了21萬把她從前一段婚姻裡“贖”出來。儘管年齡差距很大,但畢竟是自由戀愛,阿西覺得自己至少比那些還在賺錢“贖身”的女孩強。

吾格在沐足城附近找了份發傳單的工作,月工資3000。夫妻倆在離公司兩公里的鎮上租了一間十來平的房子,月租金200元,可以做飯。阿西早上8點下班,吾格半夜三點下班,阿西回到家時,吾格通常早已睡下。

在沐足城幹活,收入是按上鍾時長算。阿西說 “做”一個客人她能拿45塊,沐足城規定每位客人都要按摩夠一小時。阿西在沐足城的工作時間是晚10點到次日早8點,10個小時,如果滿員的話,她能賺450塊。有時為了多拿5塊錢提成,她會提前45分鐘到店,把工作時間拉得更長。阿西說第一次發工資時,她才幹了半個月,就發了3500,比她在工廠幹一個月還多,她覺得很開心。相比流水線上的工作,她更喜歡這裡。


阿西的工服是一套藏青色的緊身制服,深V的領口將小半個胸都暴露在外邊。為了學會踩高跟鞋,阿西摔倒過好幾次。她經常會遇到不老實的客人,“有些男人摸腿摸胸,我就說,別亂摸,摸懷孕了你負責?”沐足城3月4日的投訴日記上寫著,“客人問能不能摸,技師說不行,客人就不高興,不願買單。”

遇到輕浮的客人是個大概率事件——上班第二天,以色遇到一個在她身上亂摸的男人,立馬辭職去了江蘇。阿西留了下來。5月11日晚,阿西在上鍾時遇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一直試圖把手放進她的胸衣內。阿西打開他的手躲避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在大腿上留下一塊黑青。

阿西不敢告訴丈夫,回到家裡時,吾格正在睡覺,阿西讓他煮土豆給她吃,吾格起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迷迷糊糊地坐了兩分鐘又倒了下去說“太困了,我接著睡了。”阿西怏怏地走進衛生間,蹲在地上洗臉,朝陽穿過玻璃照在她仰起的疲倦的臉上。牆的另一頭,黑暗的臥室裡,吾格睡得很投入。


6月初,因為貧血,孕婦阿西上班時暈倒了。其實阿西並不想這麼早要孩子,但拗不過老公,他今年已經35歲了。再過兩個月,她就不能繼續在這兒工作了,緊身工服會讓她的肚子一覽無遺。說起這個,阿西有點兒惆悵。她擔心生完孩子之後要面對的各種變化,吾格的工資顯然無法負擔一個三口之家的基本開銷。

等孩子月份再大些,阿西計劃和吾格一起回涼山的孃家養胎。但是這些目前還遙遠。她在手機上錄製的視頻看起來依然充滿活力,大眼睛雙眼皮,長睫毛忽閃忽閃,白皮膚閃著青春的亮光。阿西家有七兄妹,她排行第六,備受母親寵愛。每個星期母女倆都會打電話,但阿西從來不敢告訴家裡自己的工作。

彝族老鄉們還是喜歡抱團,經常換著地方聚會。剖開鮮紅的瓜瓤,喝光冰涼的啤酒,說著熟悉的彝語——這群遠離故鄉的彝族人習慣畫個圈,把外族人和自己完整地切割開來。

莫子也經常來參加老鄉組織的聚會。春節後她也離開工廠,找到了新的工作。

不到一年的時間,莫子身上已經看不到一點當初的影子:染成栗子色的波波頭,厚粉底遮住了原來的膚色,眉毛漆黑,嘴唇鮮紅。

莫子堅持每天化妝,頭上卡一枚細細的髮卡,喜歡穿襯衫和格子短裙,同事們都叫她“學生妹”。

清晨五點多,下班的莫子蹲在宿舍的地上洗臉。莫子注重儀表,也愛打扮,拿到第一份工資,立馬去燙頭買衣服買手機。她渴望能夠迅速融入城市,跟深圳的女孩一樣,自由戀愛,經濟獨立。

用了五分鐘洗漱完畢,輕手輕腳地爬上了自己的鋪位,熹微晨光中,莫子疲憊的一天結束了。宿舍外的走廊上,不知誰晾著一條紫色的裙子。透過那層薄薄的輕紗,你能看到初升的朝陽正躍過層層疊疊的工廠宿舍和廠房。

深圳的氣溫一天天升高,初夏時節,莫子迎來了她的18歲生日。彝族人並沒有過生日的傳統,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準確的出生日期,出來打工後,年輕人們才有了過生日的意識。這也是莫子第一次過生日,她很重視,聚會之前一直藉著手機的燈光檢查自己的妝面。

莫子的生日聚會定在一個KTV包廂裡。華燈初上,打扮入時的彝族同鄉朋友們陸續來到包廂。

冰鎮啤酒被一箱箱抬到桌上,酒精順著喉嚨流入,火熱在胃裡點燃。鼓點強烈的電音舞曲中,這群走出大山的年輕人們站了起來,半閉著眼陶醉地晃動著身體。醉眼朦朧的吾格舉著酒杯大聲說:“我們做服務行業的,不管別的,每天開開心心就好。”

莫子有些醉了,悶熱的包廂裡,她仰頭灌下一杯又一杯啤酒,因為喝得太猛,酒從嘴角兩邊冒出來,滴滴答答淋在胸前的白襯衫上。她曾經說過,自己的夢想是買一輛車,那是幾個月前,她還在小廠裡,領著每個月3000 元的死工資,現在她已經有能力送給自己一個大蛋糕和熱鬧歡樂的生日派對了。


派對結束,一撥人又去飯店續攤。吾格喝多了,吐了好幾次,阿西扶著自己的丈夫先行離開。凌晨三點的深圳街頭,他們的影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搖搖晃晃。一個多月後,阿西和丈夫辭職離開深圳,回到涼山。

莫子沒走。等菜的間隙,她靠著椅背打起了瞌睡,懷裡還緊抱著收到的生日禮物。真正跨入了18歲,她終於可以拿著自己的身份證,自由地找工作換工作了,也許可以去待遇好一點的大廠,也許還可以去更好一點的地方,誰知道呢。她一直熱切渴望的都市生活,現在還是個剛掀開一條縫的潘多拉魔盒,只在她面前露出了些許燈紅酒綠的幻影。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將盒子徹底打開,把所有好的壞的,都完全感受一遍。

《在場》欄目長期徵集優質圖片故事及拍攝線索,稿酬5000—10000元,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