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海一样的草原上,有马就有岸

鲍尔吉·原野|海一样的草原上,有马就有岸

海一样的草原上,有马就有岸

文 | 鲍尔吉·原野

诺恩吉雅

蒙古女人的名字多如繁星,人们偏偏记住了“诺恩吉雅”。这几个字像玉兰花瓣,漂在老哈河上。这个名字芳香地漂过来,芳香地漂远。也许有一天,诺恩吉雅的名声会超过老哈河。河会断流,会改名,但没人能改诺恩吉雅的名字,就像没人能改这首歌。

这是一首姑娘出嫁、想念故乡的民歌。多少年来,男人唱这首歌,女人唱这首歌,跟出不出嫁没什么关系了。这首歌是敖汉民歌抑或奈曼民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在歌中听到“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是的,这首歌的主题不是河,不是马,甚至不是诺恩吉雅,而是远方。远方对蒙古人来说是他们祖先去过的地方,是祖先让他们去的地方。远方没有路,砾石和沼泽等待着每一个冒犯它们的人,暴雨和骄阳是远方的筵席,铅灰色的浓云封闭了地平线。蒙古人和蒙古马没有家,远方才是他们的家。这首歌的旋律摇曳,像灯花一样摇曳,有如诉说家史。游牧民族的家史没刻在山崖上,山崖是被他们远远甩到后面的石头,他们的家史在歌里。歌声记录的并非哪一个人的家史与谱系,它是民族史。歌声记录山的名字、河流的名字,还有比历史事实更重要的民族的集体情感,譬如遥远,譬如悲伤,譬如对父母的爱,譬如马。许多人因此在《诺恩吉雅》这首歌里找到了回忆的出发点,这是讲述亲人与往昔的口气,是由目光描绘的有关故乡的图画。谁都知道这首歌悲伤,但情愿接受它的悲伤并把自己的悲伤加入。就像世上有一个湖,人把脚浸到湖水里会感到悲伤。许多人情愿站在湖里,体味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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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恩吉雅坐着牛车从敖汉旗老家嫁到了东乌珠穆沁草原,就像风把一颗草籽从河的南岸吹到北岸。没人看见草籽在天空飞,也没人知道草籽在北岸生根发芽,长成一株什么样子的草,它只是草原上无数草中的一株。诺恩吉雅万万没想到人们世世代代歌颂她,唱她的名字和她的故乡。这是怎么了?这首歌一共有三十六段歌词,以河水、大雁、花朵比兴,回环往复。最后一句是一样的——“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有人说,这是一位给诺恩吉雅家放马的马倌创作的歌,他暗恋着诺恩吉雅。恋人远嫁,忧思无尽,以这首歌疗伤。马倌的故事只是诺恩吉雅传说之一种。无论马倌的恋情也好,诺恩吉雅思乡也好,歌里面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反反复复歌唱呢?其中一定有一种可以叫作现代性或民族性的东西藏在旋律里。它像一株不起眼的草药,受伤的动物在荒野里找到它,咀嚼它,让创伤愈合。我们唱这首歌,是我们心里缺这首歌。唱的时候我们用耳朵捕捉到一个东西,把它补在心里的窟窿上。它是什么呢?第一段歌词“老哈河水长又长……”第二段歌词“海青河水长又长……”我在歌词里找不到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旋律的哪一部分可以打心灵的补丁,但我的心知道,唱一遍,心里的凹地便平复了,注满了泉水,因为这首《诺恩吉雅》。

小黄马

听完哈扎布唱的《小黄马》,思绪还在往前跑。如果说余音绕梁,此音约为古琴或昆曲,旋律音韵团在屋子里,环环缠绕,如新沏的茶叶漂在水上。《小黄马》不绕梁,它被哈扎布送到广阔无边的草原上,听歌的人跟着小黄马回不来了。小黄马一边吃草一边走,伫立在远处,如苍茫中的一座低矮的塑像。《小黄马》把听歌人的思绪带到它吃草的那个地方。马低头吃草,鬃发流泻而下,覆盖在烟叶色的宽大修长的颈子上。它的马蹄淹没在尖尖的草里,身上血管凸起的筋肉弹动。如果马尾不摇,马则如一幅剪影,那么安静地置放在草原上,仿佛变成了一棵树。吃不完的草在它脚下铺到天边,天边的云脚和草色模糊一片。草随地势起伏变成浅绿、深绿甚至锡白色。黑鹰俯冲下来捉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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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布用他的长调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切。他还没说小黄马蹄子旁边有花瓣弯曲的蓝色马兰花,河流簇拥着云的倒影远游,被溯流而上的野鸭子冲散。这些画面只是哈扎布歌声中的一部分。往东看有这样的场景,往西看还有另外的场景。哈扎布的《小黄马》是一个观光隧道,我们坐在他歌声的木轮勒勒车里看见了夏季的锡林郭勒草原的风景,东乌珠穆沁和西乌珠穆沁尽收眼底。

哈扎布的歌声停止了,人的思绪还在草原上漫游。如同那匹边吃草边走的小黄马,它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

更多时候,我觉得哈扎布坐在他的故乡——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达布希勒图苏木的草地上唱这首《小黄马》。牧区的早上,不光青草有香味,露水也有像白桦树一样的香味。白云在天边已经站好队。前面的云藏在地平线的杨树林里,后面的云还在山后等待。百灵鸟先于哈扎布展开歌喉,羊群从圈里走向草场。草原那么宽广,但羊还是迈着小脚,挤在一起走,咩声此起彼伏。

《小黄马》唱了什么,竟如此神奇?它没唱金戈铁马,也没唱高川大山,只唱了牧马人眼里一匹小黄马是怎样的可爱。这是一首很小很小的歌,歌者把它放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里歌唱,带动了四面回声。哈扎布唱小黄马近乎赞美自己的恋人,他的眼里空无一物,只有这匹马。除了长调,我不知哪种音乐样式以膜拜并欢喜的情感赞美一只动物。哈扎布在唱马的时候,唱出了蒙古人全部的生活。他的歌声真正称得起响遏行云,真假声并举,明亮与喑哑并存。哈扎布独自创造出一种节奏型,疾徐开合全由他一人说了算。听这首《小黄马》,如同云层变幻,一拨云追赶着另一拨云。云头在天空站立,继之瓦解为平川。光线从云间刺入,俄而浓云闭合。哈扎布声可裂帛,可穿云裂石,可让河水倒流。世上所有的歌声都随着旋律与节律向前走,哈扎布的歌声却有另一番景观,像花瓣在枝头摊开手掌,像小鸟绕着松树飞,像云朵在天空欲进又退。他用他的嗓子给我们搭了一座浮桥,让我们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东西。在《小黄马》里,不止有马,还有马吃草的草场,有更远处的山峦与河流。好的歌曲,旋律的感染力一定大于歌词,演唱的感染力要远远超过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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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民族为什么要诞生一个哈扎布呢?他用歌声深刻细微地为我们描绘了蒙古,然后他远去了。哈扎布走了,我们还在他的歌声里转圈儿,像蜜蜂钻进一座琥珀穹顶的宫殿里飞不出来,不知道哈扎布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他唱的每一个音符都像绸带在山坡上飘飞。唱着唱着,他走了。我看到牧区于苍茫伫立的马,特别是黄马的时候,觉得它们在想念哈扎布。草原空旷,让人、马、房子甚至山都显出孤单,《小黄马》的歌声停止后,让人更加孤单。

牧 歌

蒙古民歌进入世界殿堂的旋律有多少,我没有详细的统计,能够确定指认的一首是《牧歌》。

《牧歌》被改编为小提琴独奏曲,这是一个标志。它意味着这是一段可以用西方音乐语言叙述的记忆,这个旋律(也可以叫素材)注定是一块宝玉,被小提琴的乐曲琢磨成欧洲民族能够体味的音乐雕塑。《牧歌》里一定蕴含着巨大的内容。

它竟然这么简单,如儿歌一般纯洁,旋律的创造者像儿童一样无所顾忌。这四个乐句可以分成两句问答:一、三乐句是问,二、四乐句是答。而所谓“答”,也没有歌曲常见的对位或发展。第二和第四乐句的“答”是轻轻的。而在其他歌曲里,答句恰恰是重的,而且是延伸地行进。这里的答句仅仅是对第一、第三乐句的回声——像山谷的回声一样,渐弱渐远。

它不像一首歌曲,而像一个人的梦幻所见,像还没成形的雾。可是,谁说晨雾不美呢?夏季的晨雾如沁出绿色的白玉,像仙女下凡之前的铺垫。然而晨雾并不具备具象,音乐术语叫没有旋律性,但我们都目睹了晨雾并被它营造的氛围所迷惑。《牧歌》就是这样,它不遵从歌曲作为曲法的法则。法则是宝贵的,这是千百年来经验的结晶,但极少数天才作品却在法则之外诞生。莫扎特和贝多芬都是法则的产物,当然他们也有作品脱离法则而横空出世。如果让一位作曲家分析《牧歌》,他摸不到这首曲子的门道在哪里;可以感受它的魅力,却发现不了它的技巧支撑。它的第四乐句完全不呼应第一乐句,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就这样了,唱不唱随你,真是没办法。《牧歌》不仅简单,而且随意,仿佛当年唱这首歌的牧民对这四个乐句也许有别样的安排,这完全可能。这首歌,不过是有一天有一位蒙古牧民在草原上唱歌,被记谱者安波听到了。安波在后来出版的《东蒙民歌》这本小册上诚实地注明,这是一首民歌,自己是“收集者”。不像一些骗子,把自己说成是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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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是大作品的特征之一,用流行的话叫至简,意思一样。然而,大凡音乐都不简单,简单不了,要起承转合,要按照旋律的动机去发展,不复杂不成其为曲子。然而大作品仍然简单,这不是作曲者自信不自信的问题。我们根本找不到民歌的作曲者,我们只知道最初唱(创作)这首《牧歌》的是一个蒙古人而已。这个人唱歌的时候有可能在忧伤,也可能在欣快,更多的可能在无所事事。他唱出之后,将其打磨完善,再唱,唱好多次。如果——这很重要——这首歌很好听,其情感对演唱人很重要的话,就有更多的人传唱。这些人指的是几代人,边演唱边加工修改,完全没有顾虑。东乌珠穆沁的民歌传唱到克什克腾旗完全有可能变了风貌,但是,所有的传唱者(加工者)都会趋向于把它唱得简单,使之容易流传,而情感愈发突出,却不会考虑作曲法。

这首歌在简单的旋律里包含的巨大的内容在哪里呢?从小提琴独奏和无伴奏合唱中可以听到的是:这首歌唱的是辽阔。前两个乐句如天上的流云,一朵追逐着另一朵飘向远方;后两个乐句描绘地上的情景,碧绿的草原与天空对应,天空铺展到哪里,草原就延伸到哪里。所以在第二、第三乐句之间会感受到一些断裂,因为第二乐句在追随第一乐句,是它的回声,在说天之辽远。而第三乐句是关于土地的起句,跟唱天空的情感不一样。这首歌唱出了辽阔,也唱出了丰饶,这是说广度。它的深度在于唱出蒙古人崇敬天地、热爱草原的宁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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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 制: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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