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王學斌:先生的課堂

幾年前,許紀霖先生曾說過一句對我觸動頗大的話:“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但可以改變我的課堂”。

如果說將士施展武功的地方在疆場,那麼學者的戰場便是課堂。雖手不可縛雞,肩不能扛鼎,腳難行千里,力不及常人,然一旦踏上三尺講壇,先生之氣勢、之洞見,足以震懾滿座學子。且民國學人講課之風格,又各具千秋,其間趣聞耐人玩味。


「薦讀」王學斌:先生的課堂

有人滿腹經綸,卻喜歡出奇制勝,細數民國學壇,前有黃侃,後有劉文典。民初北大,學生都稱黃侃是一位“特別教授”,在課堂上對《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講,一不帶著作,二不帶講稿,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口若懸河,頭頭是道。學生對引用的經典論據,下課以後去查書,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引起了全班同學嘖嘖稱羨。有一天,黃的學生為他拿皮包時發現內有許慎的《說文解字》,打開一看,那書上畫得太特別了:書頭蠅頭小字,密密麻麻,有墨筆寫的,有硃筆寫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符號,全書9300字,每個字都有自己的講法;別人的講法,有的他肯定,有的他否定,也都記在了上面。據說,他把《說文解字》讀了五次,每一次都有新的收穫,新的體會。他去講授的時候,也每一次都有新的內容。同學們說:聽黃先生的課,百聽不厭,常聽常新。據弟子回憶,黃教學還有更特別的,他不光用語言教這個書,而且是帶著感情教這個書。《說文解字》很枯燥,要是一般地講授知識,誰也難久坐下去、久聽下去,但黃在講每個字時,都帶著愛憎的感情來講—他把自己變成書中的人:書中的人笑了,他笑了;書中的人哭了,他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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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師兄酷似,劉文典在課堂上亦不走尋常路。劉講課從來不照本宣科,喜歡闡發些獨特的見解。講到得意處,往往情不自禁,忘乎所以。其對於《海賦》的講解方式就很獨特。有一次,他很神秘地告訴學生:“你們仔細看看這篇文章的文字,跟別的文章有什麼不同?”學生們看了半天,看出啥門道來。都是方方正正的中國字啊!有啥奇怪的?劉卻像發現驚天大秘密似的宣佈,這篇文章的最大秘密在於“滿篇文章多半都是水旁的字”。接著他頗有些自言自語地感慨道:“這個文章嘛,不論好壞,光是看到這一片水字旁的字,就足以令人有波濤澎湃、浩瀚無垠的感覺了,快哉快哉!”

後南渡長江,遷至聯大,劉之講授風格愈發老練。其皓月之下講《月賦》的事蹟,也經常被西南聯大的師生們當做傳奇故事爭相流傳,津津樂道。聯大教授授課方式非常自由,一般來說,教授們喜歡怎麼教、教什麼,從來沒有其他人會過問。劉一向狂放不羈,上起課來更是與眾不同,假設一堂課是四十五分鐘,他頂多正課講三十多分鐘,餘下的時間就是天馬行空,神遊八方,評點群英,臧否人物了。一次,劉給學生上《文選》課,剛講了半小時,突然就宣佈:“今天的課到此為止。”學生們都以為他又受了什麼刺激,要將哪位名人大肆評價一番。誰知卻聽到他說:“餘下的課改到下星期三的晚上再上。”這下,學生們就更搞不懂劉文典的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了,但他並不著急解釋,收拾收拾教具,在學生們疑惑眼神的注視下,揚長而去。

等到了下星期三的晚上,劉通知選修《文選》課的學生都到校園裡的一塊空地上集中,說要在那裡開課。等大家都坐定後,劉夾著教具出場了:“今天晚上我們上《月賦》。”此際滿臉疑惑的學生們豁然開朗:當天是農曆五月十五,正值月滿之期,確是上《月賦》的最佳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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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劉氏課堂上偶品評時政,看似離題,實則故佈疑陣,為之後的精彩內容預作鋪墊。而有些先生上課,批判政局則是其招牌動作。如政治學家張奚若,經常在課堂裡“扯閒話”。比如講亞里士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動物過的是“mere life”(單純的生活),但是人除此以外還應該有“noble life”(高貴的生活),張奚若就說:“現在米都賣到五千塊錢一擔了,mere life都維持不了,還講什麼noble life?!”張先生有時候發的牢騷挺有意思,他不止一次地感慨道:“現在已經是民國了,為什麼還老喊‘萬歲’?那是皇上才提的。”(借指“蔣委員長萬歲”)還有一次他提到馮友蘭的《新理學》,說:“現在有人講‘新理學’,我看了看,也沒有什麼‘新’。”他沒有點馮先生的名字,不過臺下的學生們當然都知道說的是馮友蘭,因為1941年《新理學》在教育部得了一等獎。正因為閒話往往彰顯學人之真性情,故未必不受學子歡迎。當時聽過張奚若課程的何兆武先生回憶道:“其實課上扯扯閒話挺好,你可以從他的自由發揮裡知道他真正的想法,這是書本里學不來的。”


「薦讀」王學斌:先生的課堂

口才甚佳乃名師之招牌,然學識淵博方為名師之底色。故雖課講得動聽,倘根基不牢或劍走偏鋒,即使走紅一時,終難逃過學子們的火眼金睛。當時雷海宗給聯大學生講歷史,巴金的愛人蕭珊聽過後,逢人就贊“雷先生講課真有意思,好像說故事一樣。”雷的確很會講故事,有時就像是他親眼看見了一樣,而且記憶力驚人,不帶底稿,也從來沒有帶過任何一個紙片,可是一提起歷史上的某某人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或某件事發生在哪一年,他全都脫口而出,令人嘖嘖稱奇。於是他的課程自然產生出講者動情、聽者動容的效果。不過雷受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一書影響,醞釀出一套自己的歷史哲學,認為文明和人的成長一樣,也有一個生命週期。這種文化形態學的理論不免有幾分牽強,甚至可以說是武斷的。時間一久,學生們自然多有質疑。

如今的不少學者,既進不了廟堂,又不甘於課堂,於是終日混跡於名利場。歸根結底,身為人師,主戰場終究是三尺講壇,若忘了本分,本末倒置,著實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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