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覺得上海氣可厭,張愛玲卻說我喜歡上海人

今年端午節和朋友一起去上海看影展,每天走在梧桐樹下的街道上,從上影影城到大光明,在上海的地鐵路線圖上找《繁花》裡出現的地名,在晚間的便利店吃泡麵,如此種種,恍惚間讓人以為身處好萊塢的製片廠中。上海便是這樣一個地方,給人無限的文藝想象,放佛滿足了你對都會的一切幻想。

不過,浪漫或文藝都只是上海的其中一面。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眼中,她也呈現出不同的模樣。比如,1920年代的周作人覺得上海的頹廢是可厭的;到了40年代,張愛玲卻認為上海文理清順,世故練達;而在歷經浮沉的木心這裡,他看到的是弄堂裡的日常與亭子間的煙火氣。

周作人觉得上海气可厌,张爱玲却说我喜欢上海人

周作人:上海氣是可厭的

我終於是一箇中庸主義的人:我很喜歡閒話,但是不喜歡上海氣的閒話,因為那多是過了度的,也就是俗惡的了。上海灘本來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裡的(姑且說)文化是買辦流氓與妓女的文化,壓根兒沒有一點理性與風致。這個上海精神便成為一種上海氣,流佈到各處去,造出許多可厭的上海氣的東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氣之可厭,在關於性的問題上最明瞭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猥褻而在其嚴正。我們可以相信性的關係實佔據人生活動與思想的最大部分,講些猥褻話,不但是可以容許,而且覺得也有意思,只要講得好。

這有幾個條件:一有藝術的趣味,二有科學的瞭解,三有道德的節制。同是說一件性的事物,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識,又會用了藝術的選擇手段,把所要說的東西安排起來,那就是很有文學趣味,不,還可以說有道德價值的文字。否則只是令人生厭的下作話。

上海文化以財色為中心,而一般社會上又充滿著飽滿頹廢的空氣,看不出什麼飢渴似的熱烈的追求。結果自然是一個滿足了慾望的犬儒之玩世的態度。所以由上海氣的人們看來,女人是娛樂的器具,而女根是醜惡不祥的東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樂的權利,而在女人則又成為汙辱的貢獻。

周作人觉得上海气可厌,张爱玲却说我喜欢上海人

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上海妓館,電影《海上花》劇照

關於性的迷信及其所謂道德都是傳統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識道德以至新的女性無不是他們嘲笑之的,說到女學生更是什麼都錯,因為她們不肯力遵“古訓”如某甲所說。上海氣的精神是“崇信聖道,維持禮教”的,無論筆下口頭說的是什麼話。他們實在是反穿皮馬褂的道學家,聖道會中人。

自新文學發生以來,有人提倡《幽默》,世間遂誤解以為這也是上海氣之流亞,其實是不然的。幽默在現代文章上只是一種分子,其他主要的成分還是在上邊所說的三項條件。我想,這大概就從藝術的趣味與道德的節制出來的,因為幽默是不肯說得過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譯為“中庸”的表現。上海氣的閒話卻無不說得過火,這是根本上不相像的了。

上海氣是一種風氣,或者是中國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灘以後方才發生的也未可知,因為這上海氣的基調即是中國固有的“惡化”,但是這總以在上海為最濃重,與上海的空氣也最調和,所以就這樣的叫他,雖然未免少少對不起上海的朋友們。這也是復古精神之一,與老虎獅子等牌的思想是殊途同歸的,在此刻反動時代,他們的發達正是應該的吧。

張愛玲:我喜歡上海人

一年前回上海來,對於久違了的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白與胖。在香港,廣東人十有八九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還要黑,馬來人還要瘦。看慣了他們,上海人顯得個個肥白如瓠,像代乳粉的廣告。

第二個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眾文學可以用胎炙人口的公共汽車站牌“如要停車,乃可在此”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時常由心裡驚歎出來:“到底是上海人!”我去買肥皂,聽見一個小學徒向他的同伴解釋:“嗯,就是‘張勳’的‘勳’,‘功勳’的‘勳’,不是‘薰風’的‘燻’。”

《新聞報》上登過一家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開驕散並行的陽湖派體裁寫出切實動人的文字,關於選擇禮品不當的危險,結論是:“友情所繫,詎不大哉!”似乎是諷刺,然而完全是真話,並沒有誇大性。

周作人觉得上海气可厌,张爱玲却说我喜欢上海人

電影《色,戒》中的上海

上海人之“通”並不限於文理清順,世故練達。到處我們可以找到真正的性靈文字。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作者是誰我已經忘了,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於是他就做詩了:“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雲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讚道:難覓任使踏穿鞋!”多麼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裡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然而對於人與己依舊保留著親切感。更明顯地表示那種態度的有一副對聯,是我在電車上看見的,用指甲在車窗的黑漆上刮出字來:“公婆有理,男女平權”。一向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由他們去罷!各有各的理。“男女平等”,鬧了這些年,平等就平等罷!——又是由疲乏而起的放任。那種滿臉油汗的笑,是標準中國幽默的特徵。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裡有一種奇異的智慧。

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上海人會奉承,會趨炎附勢,會混水裡摸魚,然而,因為他們有處世藝術,他們演得不過火。關於“壞”,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

因此我寫的故事裡沒有一個主角是個“完人”。只有一個女孩子可以說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長得美的話,只怕她有三分討人厭。美雖美,也許讀者們還是要向她比道:“回到童話裡去!”在《自雪公主》與《玻璃鞋》裡,她有她的地盤。上海人不那麼幼稚。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泥香屑》、《一爐香》、《二爐香》、《榮莉香片》、《心經》、《玻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

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

木心:住過亭子間,才不愧是上海人

只有上海人知道“亭子間”是什麼東西,三十年代的中國電影,幾乎每部片子都要出現亭子間的場景,魯迅的“且介亭”,大概也著眼於租界亭子間自有其“苦悶的象徵”性。話說二十年代伊始,外國的本國的大大小小的冒險家,湧到黃浦灘上來白手起家黑手起家,上海人口密度的激增快得來不及想想是好事是壞事。

所謂亭子間者,本該是儲藏室,近乎閣樓的性質,或傭僕棲身之處,大抵在頂層,朝北,冬受風欺夏為日逼,只有一邊牆上開窗,或者根本無窗,僅靠那扇通曬臺的薄扉來採光透氣,面積絕對小於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便號稱後廂房,租價就高了。

周作人觉得上海气可厌,张爱玲却说我喜欢上海人

電影《半生緣》中的上海弄堂

公務員、職工、教師、作家、賣藝者、小生意人、戲子、彈性女郎、半開門的、跑單幫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種洋場上的失風敗陣的狼狽男女,以及天網恢恢疏而大漏的鰥寡孤獨,總是僥倖地委屈地住亭子間,單身、姘居是多數,也不乏標準五口之家,祖孫三代全天倫於斯者亦屬常見,因為“且”“介”呀,且介即租界,租界即洋場,洋場即有各種好機會可乘,外國新發明的“無線電”上海也仿造了,樣子像教堂的拱門,門裡擠出尖尖糯糯的女聲,憑空唱道:“上海呀本來呀是天堂,只有噢歡樂呵沒有悲唉傷,住了大洋房,白天搓麻將……”

亭子間裡的音樂家嚥下油條,簌簌譜出:“轟轟轟,哈哈哈哈轟,我們是開路的先哀〔加口傍〕鋒,不怕你關山千萬重嗡,不怕你……”大家聽著覺得確很有志氣,其實亭子間中的單身男女,姘居者,五口之家,三世同亭,個個把有限的生命看作無限的前程,因為上海這個名利場不斷有成功的例子閃耀著引誘人心,揚言“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時候,是屈得幾乎伸不起來的當兒,曬臺上晾著的絨線滴不完的褪色的水,竹竿把頭頂的蒼穹架出格子,雙翼飛機從一格慢慢移到另一格,看來總歸要打仗了。

“無線電”自管自響著“盛會噢喜宴開,噯賓客啊齊咦咦咦來,紅嗡男噯綠嘔女,好不開㗒懷㗒唉唉唉……”眼前紅的是磚闌上的鳳仙花雞冠花,綠的是蔥,或者是植在破面盆裡的萬年青,上海人家的屋頂曬臺都兼充堆棧,凡是不經常動用的狼犺物件,病獸般匍匐在那角子上,顯得逍遙悅目的要算飄飄於風中的衣褲床單,揚揚如萬國旗,寒酸中透著物華天寶之感,“夜上海㗒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嗯……”此時將近正午,家家戶戶忙著煮飯燒菜,煤球爐擺在樓梯轉彎的小平面上,看起來是臨時措置,十年二十年就這樣過去,靠老虎窗折下來的天光,或是一隻五燭的電燈泡,被油煙燻得狀如爛梨,藉著它的俯照,煎、炒、蒸、篤,樣樣來事,再加上房內秘製的糟、醬、醃、醉,以及吊在簷下的臘肉、風鰻……

周作人觉得上海气可厌,张爱玲却说我喜欢上海人

電影《長恨歌》劇照

如果客人來了,四菜一湯,外加冷盆,不慌不忙佈滿桌面。上海人的嘴,饞而且刁,即使落得住亭子間,假鳳虛凰之流,拉攏窗簾啃骨咂髓神閒氣定,半夜裡睡也睡了,還會掀被下床,披件大衣趿著拖鞋上街吃點心,非到出名的那家不可,寧願多走路,斯文一些的是帶了器皿去買回來,兢兢業業爬上樓梯,爾後,碗匙鏗然,聳肩伏在蘋果綠的燈罩下的小玻璃臺板上,仔仔細細咀嚼品味,隔壁的嬰兒厲聲夜啼,搓麻將的洗牌聲風橫雨斜,曬臺角的雞棚不安了一陣又告靜卻。鄉下親戚來上海,滿目汽車洋房應接不暇,睡在地板上清曉夢迴乍聞喔喔雞啼,不禁暗歎:“到底上海人。”

然而亭子間生涯是苦惱的,厄隘蜷局。全是不三不四的凋敝傢俱,磕磕碰碰,少了它們又構不成眠食生計,板壁裂縫,用新舊報紙整個裱糊起來,無聊時呆對半晌——胡蝶安抵莫斯科、百靈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六〇六、九一四,羅斯福連任美國總統、鷓鴣菜、消治龍、火燒紅蓮寺、甘地絕食第六天、夜半歌聲兒童恕不招待、猴王張翼鵬、美人魚楊秀瓊、航空救國大家都來買飛機、人言可畏阮玲玉魂歸離恨天……

也許住過亭子間,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輩子脫不出亭子間,也就枉為上海人。

周作人觉得上海气可厌,张爱玲却说我喜欢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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