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美男」盛行,男子氣概是否要拯救

2010年,筆者去韓國首爾的梨花女子大學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時,聽到幾位與會西方教授,頗不以為然地提到當時正流行於韓國的 “follower boys”(花樣美男)。想不到,幾年下來,如今,這種現象在亞洲許多國家已是“遍地開花”。

然而,“花樣美男”只是亞洲獨有嗎?自然不是。

“花樣美男”盛行,男子氣概是否要拯救

電影《特洛伊》中的阿基里斯,充滿了陽剛氣。 資料圖片

爭論

素來以“保守派”聞名的哈佛大學教授哈維·曼斯菲爾德(Harvey Mansfield),眼見西方世界“陰柔”之風日盛,早在2006年便著書《男子氣》(Manliness),縱論西方歷史“真男人”文化,試圖重振陽剛之風。哈維教授堅持傳統的性別角色,認為當今“中性社會”(gender neutral society)有諸多問題,重振“男子氣”或可成為解決之道。當然,他所倡導的“男子氣”,主要側重於行事作風等內在方面。他提到,“真男人”面臨危機當滿懷信心,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在他看來,“真男人”的核心是“果斷”——“為人處事,即使並不全面瞭解所處情況,依然要果斷做出抉擇”。

哈維教授投身政治學多年,對馬基雅維利等“不擇手段真人傑”的主張頗有研究,提出重拾“男子氣”,也是常理。此前他反對同性婚姻等方面的言論,亦曾引起軒然大波。此書一出,更是輿論大譁,贊同者有之,但質疑、批判之聲尤多。不過,哈維教授的一句話可謂切中要害,“如果哈佛的自由和保守勢力勢均力敵,那我想,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做個保守派了。”這話確有深意,提倡“陽剛”,並非要捍衛或者復辟“男權社會”,而是對“陰柔氾濫”之風的矯正。

也許,哈維教授言論遭人(主要是女權主義者和自由派)詬病的原因,實質並非在於重提“陽剛”,而是不該賦予某些品質以性別特徵(或保留它們的性別特徵)。以“果斷”為例,另有兩位哲學教授合著《所有閃耀的東西》(All Things Shining)一書,探討今天人們應當設法重拾有信仰年代裡的“果斷”,卻並不涉及性別問題,這便少了許多爭議。那些傳統上與男性相聯繫的好品質,今天如能夠突破性別刻板,重新受到弘揚,那才是預期效果吧。

然而,自古以來,許多詞彙或概念,是有著明顯的性別屬性和特徵的。

英文有個詞“sissy”——“娘娘腔”,是貶義,常與“同性戀”“膽小鬼”等詞相關,一般用來形容那些不符合男性常規印象的男人或男孩,批評他們缺乏“勇氣”“力量”“堅忍”等“男子漢”素質。此外,關注“本應”女性關注的“虛榮”之物,比如時尚、服飾、護膚護髮產品之類,也被看作是“娘娘腔”。自20世紀初以來,“娘娘腔”一詞,在美式足球以及其他對抗激烈的體育比賽中常被用作攻擊對方的稱呼。在英美中小學中,也被廣泛用作侮辱語,涵蓋極廣:認真學習而不是打鬧玩笑、穿著體面而不是邋里邋遢,都可能被罵做“娘娘腔”。

英語中有句話,“Boys will be boys”(男孩兒總歸是男孩兒)。在馬克·吐溫的兒童小說《湯姆·索亞歷險記》中,整日淘氣、四處冒險的湯姆,可謂真正的“野小子”,或曰“真男孩兒”。一天,他看到個衣著光鮮的男孩兒。又不是禮拜天,這傢伙竟然穿得如此齊整,“帽子式樣好看,嶄新的藍上衣每個釦子都扣得好好兒的,下穿馬褲,也是嶄新的。他還穿著鞋子,這可才是週五呀。還有,他竟然還打著領結,是那種鮮亮的真絲領結。”這般不像男孩兒,怎能不令湯姆義憤填膺,於是,上前先是一番挑釁,隨後,就把對方按在地上一頓老拳。

有意思的是,根據英文維基百科,“Sissy”這個詞的委婉說法,在日文中對應的是“美少年”。

2017年,一本名為《娘娘腔!戰後美國文學和文化中的女性化悖論》的書出版,一時頗為轟動。作者小哈里·托馬斯指出,美國文學,特別是戰後文學中,一直存在對於“女性化的男性”的正面描述,甚至讚頌。此種男性往往被以“怪誕化”形式展現——此詞並非貶義。這些“怪誕化”的人物,常常引發讀者“厭惡”與“痴迷”並存的複雜情感。此書研究的文學人物眾多,僅舉一個為人熟知的例子。系列小說《暮光之城》中,女主角貝拉同時被健碩、黝黑的印第安狼人雅各布和女性化的吸血鬼愛德華所愛慕,貝拉選擇了愛德華——因為他夠“柔美”。第一次在陽光下欣賞愛德華的身體,貝拉驚呆了:“他的皮膚閃耀著,像鑲嵌了千萬顆小鑽石……他閃爍、蒼白,如薰衣草般的眼瞼微閉著。愛德華彷彿一尊完美的雕像,用神秘石材雕琢,如大理石一般光滑,像水晶一般燦爛。”

隨著男性護膚品等一系列“美麗”產品的推出以及生產商的大力宣傳,擁有無瑕肌膚,纖細身材,如愛德華一般的男性形象,逐漸為大眾所接受並推崇。原本專屬於女性的“濃妝豔抹”,今日在一眾男星的帶領下,也大有走紅的趨勢。當然,這類形象自古有之,如今只能算作復甦——法國大革命之前很長一段時間,歐洲貴族已經在濃妝豔抹、精雕細琢了。當然,若說到痴迷於自己的美貌,便不得不提納西索斯(Narcissus)——這是個美到每天都要盯著自己水中倒影看的男人;最後,他竟然跌落到湖中淹死了。

“花樣美男”盛行,男子氣概是否要拯救

舞臺上的哈姆雷特充滿了陰鬱的氣息。資料圖片

演變

從“男子氣”做主導,到“女性化”逐漸流行,甚至成為主導,是個歷史漸進過程。

在猶太經典《塔木德》中,有“感謝主,未把我創造為女人”這樣的晨禱文。據說,古希臘聖賢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也有類似的言語。這顯然是男權社會的代表思維。

然而,細心人可能會注意到,在《聖經》的《舊約》和《新約》中,神的模樣已頗為不同。舊約之神,彷彿鬍鬚飄飄、怒目圓睜的男人,而新約之神,則類似滿面愛意、低眉順眼的慈母。他們各自在人間的代表——摩西和耶穌,也截然相反:一個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個是“人打你左臉,你便把右臉也給他”;充分體現出剛強與柔順的反差。

哈維教授在書中列舉了自希臘的荷馬、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現代的齊柏林、海明威等許多思想家、作家闡述或讚頌“男子氣”的內容。歷史上,“女性化”的男人並不少見。在古希臘、羅馬曾大量存在“女性化”的男性——更確切地說,是“美少年”,但男性仍然是普遍以“女性化”為恥的。據希臘歷史學家普魯塔克記載,一次,一位君主在大庭廣眾之下調笑一位“美少年”說,“你是不是該懷孕了?”這位“美少年”因被戲稱為“女性”而非常憤恨,後來竟找個機會,把這位君主給殺了。

自然,古代文字中更多的還是對“男子氣”的讚頌。荷馬史詩中的英雄阿基里斯,可謂“男人中的男人”。在征戰特洛伊之前,阿基里斯面臨兩個選擇,庸庸碌碌度過漫長一生,或是短暫而輝煌度過一生,他選擇後者——果斷決絕。在戰場上,主帥阿伽門農以勢壓人,奪了他心愛的女俘,他一氣之下閉門不戰——不畏權勢。後來,他的好弟兄普特洛特克斯穿了他的鎧甲去與敵人應戰,被強敵赫克托爾殺死。阿基里斯聽聞兄弟遭難,立即披掛上陣,殺了赫克托爾,為兄弟復仇——重情重義。他做的每件事,都充分真體現了“真男人”的性情。

與之相比,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便少了些“男子氣”了——鬱鬱寡歡、行事遊移不定,重任在肩,卻滿腹狐疑。難怪在好萊塢影片《最後的動作英雄》(Last Action Hero)中,痴迷動作片的小男孩會幻想,要威猛的施瓦辛格手持機槍來代替孱弱的丹麥王子,橫掃丹麥不平事呢。

“花樣美男”盛行,男子氣概是否要拯救

然而,不得不說,隨著人類文明進步,社會愈加包容,也確實愈加“中性”——因此,至少在文藝批評家眼裡,哈姆雷特便比阿基里斯更深刻。

自打中世紀以來,“開化了”的人們越來越喜歡“花樣美男”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中,女性化的男人逐漸多起來,他們與希臘羅馬時期肌肉發達的男性形象不同,與中世紀時乾癟、枯槁、線條粗礪的男性形象亦不同。比如,達·芬奇的畫作中,男人,特別是年輕男性,常常呈現出女性化的樣子。難怪在小說《達·芬奇密碼》中,要把《最後的晚餐》中,坐在耶穌右邊一位長相十分女性化的門徒解釋為抹大拉的瑪利亞呢。其他畫家,如提香、拉斐爾等的畫作中,也同樣充斥著大量溫婉的男性形象。當然,凡事總有例外,同時代的米開朗基羅就不同了,不僅專注描畫、雕刻粗手大腳、筋肉虯結的男性形象,就連他創作的女性,比如《利比亞女先知》,也都是肌肉隆起,顯得頗為孔武有力。

到了18世紀,隨著啟蒙運動的興起,性別角色的區分進一步模糊了。其實,性別角色,本就是個“社會建構概念”,而不是生物學概念,因此,自然不是一成不變的。當社會地位不再主要依靠“蠻力”來獲得,當發達的大腦比發達的肌肉更顯有效,“美男子”的形象和地位也在漸漸改變。

英語中有個詞,macho,《韋氏詞典》解作,“aggressively virile”(具有咄咄逼人陽剛之氣的),換做個親民的詞,就是“純爺們兒”。與之相比,“花樣美男”,至少從樣貌上看來,要親和的多了。比如,在一本著名的十八世紀英國情色小說《範尼·希兒》(Fanny Hill)中,範尼愛上的第一個男人,就是個典型的“花樣美男”——唇紅齒白,捲髮披肩,“精緻的面容、光滑的皮膚、豐滿的肉體,隱藏、軟化了他所有男性的力量”。在逃過一眾野蠻、兇惡、粗俗不堪的男人的侵擾之後,遇上這樣一個精緻男人,範尼如何能不動心呢?莎士比亞名劇《暴風雨》中,少女米蘭達初次見到美少年斐迪南,同樣一見傾心——終日與粗毛野獸凱列班和鬚髮皆白、滿臉皺紋的父親在一起,忽然見到如此美貌少年,怎能不心花怒放呢。那時,想必具有海明威筆下標配——雪茄、烈酒、大鬍子的“硬漢”們,在米蘭達眼裡,與凱列班是一樣醜陋吧。

到了浪漫主義時期,柔弱才子與或善良或蛇蠍的美女逐漸成為詩歌、故事的主體。比如,中世紀傳說中的情聖唐璜,據說原本只是個好色的中年人,但是到了詩人拜倫筆下,就變成個在一眾美貌阿姨、姐姐簇擁下的“美少年”了,審美轉變頗為巨大。據說,在唐璜身上有許多少年拜倫的影子,相貌俊美,不諳世事,風流多情。日後拜倫走上“硬漢”路線,在學校中養熊,學習赤拳格鬥,甚至隻身前往希臘參加當地人民抗擊土耳其的戰鬥,恐怕是對曾經的“美少年”形象的一種反叛吧。

說到“浪漫”(Romance)一詞,在中國廣為流傳的浪漫故事,還是以“才子配佳人”居多;但是,在西方文化中,“浪漫”卻原本是指英雄豪傑建功立業的故事,即便涉及愛情,也是勇士與美女之戀,而文弱書生,則不知被丟到什麼角落去了——西方傳統中,讀書人往往是因沉迷書本知識而走火入魔、耽誤了大好時光的形象。讀書人,而能擁有愛情的,哈姆雷特要算較早的一個了,可惜,他沒能把握。

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說中,男人仍然是強壯、執拗,有時甚至粗暴,才有吸引力;而陰柔者,如《呼嘯山莊》中的埃德加·林頓,則只能退居弱者地位。不過,勃朗特姐妹其實要算特例了,因為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基本上已經是“溫柔”紳士與淑女的天下。“紳士”們在女性面前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彬彬有禮,對女性呵護備至,甚至經常還會在女性面前顯出自己無助的一面,反要在女人懷裡尋得安撫。比如,狄更斯的半自傳體小說《大衛·科波菲爾》中,嚴苛、陰險的大衛繼父摩德斯通和高傲自大的斯提福茲都是會毀掉女人幸福的壞男人代表,而主角大衛,則是個柔弱的書生,先是和懵懂無知的“小媳婦”朵拉如小兒女過家家一般生活了幾年,在朵拉去世後,又幸福地投入姐姐一般默默呵護他多年的艾尼斯的懷抱。

到了十九世紀末,王爾德等人掀起“唯美主義”運動之時,“花樣美男”之風真可算達到高潮。在王爾德的著名劇作《莎樂美》中,原本在《新約》中以身披粗麻布、滿臉亂鬍鬚的苦行者形象示人的施洗者約翰,變成一個美到無以復加的“美少年”。一向認為無人能配得上其美貌的少女莎樂美,認為天下只有一個男人——約翰有資格愛她,但約翰卻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最終,莎樂美央求老王希律砍了約翰的頭,用托盤盛了獻給她,這次,約翰“再也無法把頭轉開”,這下,莎樂美終於可以盡情地吻這位美少年美麗的紅唇了。

20世紀初,英國作家勞倫斯已經在對男性缺乏陽剛之氣的現象發出激烈抨擊了。不過,勞倫斯實際是個長相頗為甜美,且因常年患病而顯得相當柔弱的男人,大概正因如此,他才蓄起大鬍鬚吧。

到了“硬漢小說”和“黑色電影”流行的年代,像漢弗萊·鮑嘉那樣膚色黧黑、臉上遍佈痘坑、皺紋的“糙漢”,無論在虛構還是在現實世界中,都成為受人青睞的對象——“真男人”算是暫時重新奪回自己的陣地。可惜,此等“糙漢”,如今大概只能在不入流的影片中施展些荒廢的拳腳吧。

隨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華麗搖滾(Glam Rock)的流行,“女性化”的男人形象,不但不再被排斥,反而成為一種時尚。前不久去世的英國搖滾樂手大衛·鮑伊便是在這場運動中走紅的。

矯正

當然,文明社會本來就不應硬性規定何種形象才是“合適的”性別形象。本文既無意頌揚“純爺們兒”的肱二頭肌和胸大肌,也無意貶損“花樣美男”的無暇嫩膚。審美的多元化,才正說明一個社會的健康性。只不過當“女性化”的男性形象太過盛行,做些矯正,想必也還有些必要。

其實,哈維教授也並非認為“男子氣”便一切都好。他稱自己只是宣揚適度的“男子氣”,因為“男子氣會促成偉大成就,也同樣會釀成巨大災難”,就像“處事決絕”,可以成就大英雄,也可能造就罪犯、恐怖分子。

說到最後,還是那句老話,“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與其談論外貌,不如關注實質。“男子氣”,自有其積極進取、敢於冒險、敢於擔當的一面;但是,“中性化”,甚至“陰柔些”,那種包容、低調、溫和的處事態度,也有其積極意義。不偏重一方,才是正理。

作者:王偉濱(河北科技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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