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事(中)|梁榮生

車事(上)

車事(中)

通緝犯

此事未親見,聞於車長言。

張戊,火車司機,身高膀大腰圓,面青牙黃,目突嗓粗,寸頭蓄鬚,下巴赫然一道疤痕,望之生畏也。某日,戌得令至外點備勤,車往矣,徑踅硬臥邊座就坐,昏昏然寐也。夢至半酣,忽被推醒,周遭環列乘警、車長並列車員多人,令其出示車票。戌乃鐵路子弟,自幼乘車四竄,現職大車,慣視車廂作客廳。今無端夢驚,不悅。強忍回曰:通勤(鐵路職工也)。便閉目回睡也。車長不依,促其示證,戌不以為然,佯睡不睬。列車員推其臂膀,嚴令其示證,戌怒目環睜:已言通勤,多事如此,意欲何為?邊說邊站,乘警旁立無言凝視,見戌欲起,強按其肩,喝問:姓名?戌自感受辱,哇呀咆哮,揮手叱罵以對。焉知乘警早已掄圓老拳,猛擊張戌臉頰。戌眼冒金星,疤痕扭跳,奮力欲搏,卻被警、員強按身下,動彈不得,混亂中已然手銬加身矣。眾乘客不知就裡,面面相覷,小小車廂,亂作一團。乘警並員工合力將戌押至餐車,細加拷問,戌不免再挨拳腳,嘴角淌血,齒松鼻塌,然怒目而視,連聲臭罵,復癱於長椅,任憑打罵,再不答話。卻說硬臥列車員,將張戌揹包送來,乘警與車長暗自查驗,卻是工服、臂章、手賬、電筒、飯盒、書冊諸物,乃司機全套行頭也,並於側兜翻出證件,張戌單位、姓名、年齡、職務一目瞭然。幾人不看則已,一看深知惹禍,早已方寸大亂,叫苦不迭。忙解鎖擦洗,好言賠罪。戌飽受皮肉之苦,豈聞軟言柔語釋然?自是閉目不聲,不吃不喝不接錢不下車,鐵心事大之。車長乘警無奈,各自急告領導,通報張戌單位,別派司機執乘。至終站,已候救護車矣,醫護查看傷勢、評估病情後,合力將戌抬下,徑至醫院也。

車長曰:時網上追逃正酣,乘警得令,某毒販欲外竄,須重點布控。乘警未敢怠慢,嚴加巡視。見戌貌與毒販相似,急喚同事暗察,斷定張戌乃逃犯無疑,遂近前盤查。焉知立功心切,捅了婁子,生出此個糗事,煩惱數月未息。

老中醫

客己,與孫兒同行,自稱中醫。言談舉止,仙風道骨,耄耋之年,鶴髮童顏,眉慈目善,和藹可親也。

己健談,問必答,出言或典雅、或風趣、或哲理,引人入勝也。己孫稱其博聞強記,醫書之外,好周易,喜佛學,熟讀儒家經典,歲八十又二,猶可背誦《古文觀止》全冊,及《史記》《紅樓夢》諸篇也。客問文章事,言喜歸有光、陶淵明、歐陽修之文,即背《醉翁亭記》。之乎者也,朗朗上口。客問帝王事,則自始皇嬴政,至宣統溥儀,歷朝興替,帝王年號,娓娓道來,如數家珍。稱帝喜漢武,相好曹操也。

客問養身事,曰:因人而異。通情達理,清心寡慾、多動保暖節食可矣。客問命理,曰:帝王難言好,農夫不為壞,人之命運,非賴起點,在乎轉折之點,審時度勢,巧借天時地利,即可逢凶化吉,無往不勝也。客有求診者,則察舌望顏、左右把脈,細言臟腑之事、陰陽之道、春秋之變,囑服某丸某丹。

己為短途客,尚不知其高姓大名與生平事蹟,已然到站矣。眾皆喜之,而難以久坐詳談,甚為憾事,依依不捨,揮手祝福之。時已二十餘載,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也。

紅塔山

中年乘客庚,普通話,面清瘦,鼻夾眼鏡,溫文爾雅也。一路不吃不喝不與眾語,獨捧卦書研讀卜算,或細察手相,自言自語,或默然危坐,若有所思,或直視窗外,偶現笑意。

車至某站,車廂陣陣騷動,兩列車員擒一漢子過,邊走邊斥,間或施以拳腳。問之,答曰:倒煙慣犯,列車私帶香菸,人贓俱獲矣。

須臾,列車員抬一紙箱返,至車廂中部,朗曰:眾睹嫌犯落網矣。現將其紅塔山賤賣,原價百元,今售六十也。言罷散煙請人試吸,瞬間煙霧繚繞也,一客手捏鼻嗅查真驗偽之後曰:真貨無疑。解囊欲購之。眾踴躍搶購,此兩彼三,二十餘條,即刻售罄。而庚傾囊獨購十條,喜道:紅塔山,俏貨也,犬子大婚日近,可為婚禮之用。復嘆曰:好卦果然靈驗。

有客拆包燃品之,怒吼曰:辛辣刺鼻,假貨也。急覓售煙之人,蹤影全無矣。眾持煙不知所以,童啼妻怨,雜音鼎沸,亂作一團。恰車長至,眾詳言以訴,車長曰:列車禁帶香菸,然查獲須交專賣局議判,乘員無權售賣。爾等定遇賊人也,可由乘警接處。乘警至,再詢經過,警冊詳錄之,曰:此為騙子冒充者,售劣賣假,或已下車矣,容偵捕之。眾問損失事,警面露難色,曰:須抓獲罪犯,方可言退款,倘賊人莫之擒,破財自負。庚聞言,大呼苦矣,身幾難支也。

盲客志

客辛,墨鏡男,盲人。獨行。風趣。健談。按摩師也。膂力過人,與之掰腕,無人敵。辛善仿方言土語,惟妙惟肖。客詢其州府籍貫,則巧舌鼓數語,令人猜度。客辨曰晉人,則作冀音,曰魯人,發川聲,曰滬人,吼秦腔,曰湘人,唱豫劇,曰京人,則出倭言英語。並模名角曲調,皆以假亂真。歌《我之中國心》,疑張氏現矣。歌罷正色曰:吾乃中國人也。善為繞口令,諸如:扁擔長、板凳寬之屬,以京津土語繞之,妙趣橫生,忍俊不住。車有落枕者,引頸請醫,辛斂聲屏息,指掌拳肘齊用,拿捏揉拍並施,聲東擊西,“上下其手”,歪脖自如矣。

辛述其志曰:行萬里路,破萬卷書。

客惑:瞽目,何以行路?行路,不辨南北,何以有得?至一地,不識美色壯景,與居家何異?

答曰:借舟楫車馬,無所不至也。山川勝景,心為之系,意為之念,情為之迷,則必往焉。踏其地矣,食其佳餚,品其甘醇,聞其土語,客其旅社。感其寒暑,沐其風雨,撫其古木老牆,購其特品土產,得悟所思,知世理相似、人心相通者,不為至乎?

客問:焉破萬卷書?答之:閱盲文,聽評書,聞戲曲可矣。言畢,即背唐詩宋詞,或李杜或三蘇,情緒飽滿,字正腔圓,而岳飛之滿江紅,尤抑揚頓挫,長嘯激烈,客皆為其迷,圍而觀之,掌聲雷動也。復言賈府金釵、水泊好漢、唐僧師徒、三顧茅廬諸事。老少為之傾倒,婦孺尤甚,人不覺其瞽,而疑己盲也。客伴偕行,轉瞬至站,不忍即去。終站矣,人爭助提包引路,辛欣然致意。車長嘆曰:目瞽心燈明,眼盲天眸開也。

軍事迷

客壬,姓任,女,大學生。偕男友宋郎同行,皆著迷彩、蹬戰靴,短髮黑膚,面目冷峻,英武盈溢也。拉箱揹包水杯亦綠色迷彩,眾皆誤為軍人。宋塊肌勁然暴突,腿綁沙袋,手握啞鈴,時時揮舉,呼呼有聲。任坐視指點校正,大汗淋漓不準歇。

任曰:其自幼崇武,人呼野妞。素喜軍人英姿,好戰鬥影視,迷戰爭書冊,唱軍旅歌曲。少長,益痴而不能自拔,遇軍人肅然起敬,私仿官兵言行,日夜臆為將校。後深陷戰爭遊戲,勝而樂,敗而泣,廢寢忘食。嘗與同好逃學,至軍事公園築工事、抗槍炮,飲壕溝、餐坑道,筋疲力盡而後快。塗油彩、扮軍漢,格鬥廝殺樂此不疲。父母知而不悅,嚴責不改初衷,厲斥變本加厲也。逆反、厭學,乃至越窗私逃,致課業日下。師、長皆無奈。欲參軍,母阻之,欲軍校,分不及。羞落三本商院也。

宋喜武打,痴武松、慕張飛,喜泰森,為金庸迷,然少小未曾學練,引為恨事。後知軍統事,鍾情暗戰。好懸疑諜戰之劇,逢播必追觀,細察深究,多有心得。嘗言志曰:豔羨諜戰之能,欲求特務之術,力謀諜報之職,爭建不二之功。然南轅北轍,與任同學也。

任、宋為長途,與同行者一路相談甚歡,二者話二戰將帥、經典戰例如數家珍,言解放戰爭十大元帥侃侃而談,說克格勃摩薩德脫口而出,至於艦艇、槍炮、戰機之原理性能戰力,亦有問必答,不假思索矣。

問二人事業,答曰:先作軍品店。資厚再謀影視事。言罷,擊掌齊唱《神聖之戰爭》。

局領導

查票。

客癸曰:路局官員,暗訪也。列車員恭請癸臥鋪安坐。車長聞而速至,整冠敬禮,冷盤熱茶獻矣。車長面堆笑容,將列車工作,分門別類,按條逐款,詳細以報。癸吃茶、點頭,表情肅然,未幾止言曰:累也,小睡。車長曰善。退而疑。恰遇分局程工,詳細以報。

程與車長再入見之,遞煙奉茶,殷勤備至。請詢貴姓大名、何處高就?癸清咳答曰:姓馬,監察也。程弗敢怠慢,談安全,說路風,言服務,話創收,靜觀其態,暗探其底,癸有阻意而不止。見癸眼神遊離,興趣索然,問東答西,遮遮掩掩,所請所報,不置可否。情知有詐,程暗使眼色於車長,乘警速至。令其出示證件。癸既無證件,難證自身,而所言所為,馬腳頻露,眼見不依不饒,窮追猛逐,早已方寸大亂,破綻百出,但心存僥倖,圖矇混過關,欲起而走之。焉知車長已報上司,查明路局並無此輩,見癸意欲逃竄,一把薅住,合力手銬加身也。

簡介

梁榮生,介休人,1963年生,太原鐵路局職工。

车事(中)|梁荣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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