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不知身是客|煮書第63期

夢裡不知身是客|煮書第63期

“煮書”第六十三期

世上所有感人的悲劇,都是先喜後悲的。前面越歡喜,結局就越淒涼。

文、攝影by迷途迦摩

我讀初中時的語文課本上,有一首後主李煜的《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將闌。

羅衾不暖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關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十幾歲的孩子們,在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射的教室裡,將這詞讀得熟極而流。那時的孩子們,都只是覺得這詞好,但恐怕沒有幾個人細心體會過詞裡絕望的意味。好的詩詞,是不要讀得那麼熟悉的。不注重寫作背景,只是對文字本身過度的熟悉,是對詩歌意境的摧殘。詩和女人一樣,是要和它保持距離感的,在咋見裡才能生出驚喜、歡欣或者悲傷、哀慟甚至憐憫。

我當時也沒有讀懂。直到多年以後,出於對“詞中南面王”的興趣,來讀《南唐二主詞》,在校注中讀到這段話:

《西清詞話》雲:“後主歸朝後,每懷江國,且念嬪妾散落,鬱郁不自聊,遂作此詞,含思悽婉。未幾下世。”

原來這是一代帝王、詞中之帝的絕筆。

寫此詞時的李煜,已不是南唐的風流皇帝。他是大宋的“違命候”,一碗足以讓他死得悲慘的“牽機藥”正在等著他。無限關山,別時容易見時難,一切都已是永別。

寫這“簾外雨潺潺”的李煜,斷然再也寫不出這樣香豔的東西:

《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哈,多麼香豔的偷情畫面!小姨子去偷姐夫,怕腳步聲被人聽見,把鞋子提在手裡,穿著光襪子偷偷摸摸地乘花明月暗前往。最妙的是“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人家出來不容易嘛,你就好好地“心疼心疼”我吧!應該是限於詞律,省略下文一萬五千字。此詞繪聲繪色,如見在目,如聞在耳,簡直就是一篇精彩的小黃文。

單讀這首詞,不免讓人捧腹大笑——皇帝的偷情,原來如世間小兒女情態無二,居然還玩野戰,賓館都不敢開一間。

但把它和“流水落花春去也”放一起讀,強烈的悲劇意味卻漫卷而出。揹著老婆,在畫堂西畔幽會小姨子的後主李煜,斷然想不到有國破家亡之時,想不到有從人主變階下囚之時,想不到有服“牽機藥”慘死之時;花明月暗時,剗襪步香階的小周後,也斷然想不到自己竟然會過上“日夕以淚洗面”的屈辱悽慘生活,最終客死異鄉。

兩首詞,從香豔,到淒涼,年青時風流快活,落幕時飲恨吞聲。100來字,卻是一部大悲劇。

世上所有感人的悲劇,都是先喜後悲的。前面越歡喜,結局就越淒涼。

所謂文章憎命達,正是這樣的人生慘劇,這樣的血淚,使“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在中國的詩歌史上,恐怕沒有哪一個人,像李煜這樣,讓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作品中,變成一個文如其人的完整的悲劇範本。

當我們重溫這場悲劇,看到歡喜處都欲淚下的時候,只因為我們明瞭了結局。

但我們誰又明瞭自己的結局呢?我們只能從卷帙浩繁的典籍裡看到,命運的編劇從來就沒有失敗過。

想來連人生的挫磨都尚未開始的十幾歲的孩子,又怎麼能懂得“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樣泣血的絕望呢。

正如未見花開,不能懂花謝。

本文作者

迷途迦摩(desertedkama):書蟲 。裝逼犯。業餘攝影師。不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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