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雜思·|愚公這個異類

·无限杂思·|愚公这个异类

劉洪波湖北仙桃人。本報評論員,高級記者。

北山愚公和河曲智叟人生態度絕不相同。愚公要挖山平險,智叟笑其不慧,“不能毀山之一毛”。愚公認為智叟頑固,還不如婦孺腦子靈光,山不會長高,而挖山的子孫無盡。智叟“亡以應”。這個寓言故事因毛澤東名篇《愚公移山》而為人熟知。從抗戰時期到新中國成立後,毛澤東主席反覆多次引用愚公故事,號召人們無論大到反對帝國主義、改造中國,還是小到植樹造林,都要持久鬥爭、奮鬥不止。

愚公與智叟有不同的處境。愚公居北山,山塞道阻,居於河曲的智叟怕是感受不深。愚公名之為愚,智叟名之為智,代表了社會的一般認知。移山不過是愚公在“年且九十”之際再次證明其愚的例子,而智叟雖不知年高几何,他對愚公的嘲笑和勸止則是其智的再次顯示。但毛澤東把這個故事拿來,對愚公作出英雄主義的肯定。

現在有些人說,愚公可以另擇去處,他可以遷到智叟所居的河曲或別的地方,不要被大山擋著就行。然而,個體可以選擇不等於群體也可以選擇,難道窮鄉僻壤之人的幸福道路就是遷移,而不是自力更生、建設家園?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來說,更不能說面臨壓迫與困難,低頭就好、移民就好。

愚公移山的故事,是一個關於空間的故事,但也可以轉換為一個關於時間的故事。大山阻隔是空間問題,對愚公及其子孫來說,這個空間是其人生的遇合,它是在生命到來時就已然存在的,因此應當接受。換個角度來說,人生就是一次行旅,恰好遇上什麼樣的時間和環境,人生就怎樣展開。這就是“安時處順”的態度,強調人對大山擋道這種規定情境既不可能也不必加以改變。

“順勢而為”“順時而為”,這是中國古代思想中特別強調的方面,倘若說有什麼主動性,那就是等待或運籌時機。愚公顯然不是這樣,他是逆勢而行,反抗命運和強大的力量,也是逆時而行,以九旬之身而展望無窮盡的未來,顯示出作為的主動性。

在傳統中國思想中,時作為自然流轉的一種東西,不可違逆,其中所蘊含的“機”,則可資利用。智者就是能夠看到時機、勘破時機的人,他也談不上“抓住時機”,而只是行為與時機契合。人生“適逢”一種時空規定性,如果“生不逢時”“生不逢地”,那就沒法做什麼事情。“知其雄,守其雌”,知與守的,說的是勢,更根本的是時。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是自然而然的,用不著人去做什麼。“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時間於人是不斷地自行前來的。“適逢”某時某地,類似於海德格爾所說的,人被拋進世界裡,但感覺到“被拋”的被動性,人可能產生某種主動性的行為,產生煩惱。中國審美不是這樣,而是使主體匿跡於“大化”之中,“適逢”只是世界的一個小波瀾,“忽然而已”。“輕舸迎上客,悠然湖上來,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中國詩歌中有大量純粹狀寫景象的作品,其美感不是源於反思性、勸諭性內容,而是源於擷取自然中的一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把一花一葉寫入詩中,也就把一時定格為世界。這樣的作品,並不喚起人關於時間“去不復來”的傷懷,而是使人忘掉時間這一因素的存在。“感時花濺淚”“念天地之悠悠”,是時作用於一己而產生的不安,但也不等於時間是壞的,而只是時間客觀上不留住任何東西,使所有的東西從一種形式變成另一種形式。

在天地大化之中,時間不是不斷死亡,而是在不斷變易,時間也不是破壞的因素,而是更新的泉源,它不捨晝夜,永無止境,使不同的人“適逢”於它。在中國思想中,時本身無所謂好壞,它只是變化,相對於具體情境才有好壞結果,而且好壞因人而異、視對象而論。即使不得其時的時,那也不是一個壞的時,而只是於某人某事而言是不好的,但於另一事而言可能是好的,於另一人而言也可能是好的。

“安時處順”,不是看不到事情的利弊,而是要看到利弊難以完全兩分,利中有弊,弊中有利,利弊互生,禍福相倚,猶如陰陽圖的糾纏。利中有不利,不利中有利,利將轉化為不利,不利將轉化為利。

傳統中國思想家在過程和情境中認識“時”。無論在發生上還是在邏輯上,“時”都先於他們各自的思想,可以說是中國的元思想之一。西方思想本質主義地認為時間是一種與死亡聯繫,與永恆絕然不同,人只能抓住現在,但又一定悲劇性地失敗。而中國認為時決定了一切屬於過程,蘊含著所有的可能性,通過時間——方位與人——事的具體結合,時的意義才能得到理解。某種程度上,這造成中國思想難以言狀的博大精深,也塑造了李澤厚所說的中國的“樂感文化”,是好是壞難以一語評斷。

回頭來看愚公移山的故事。愚公的形象可以證明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但並不是傳統中國性格的主流。儒家雖講君子要自強不息,但也不贊同愚公那種看似無望的戰鬥,例如孔子就是“聖之時也”,知道因時而動或因時而不動。智叟代表著傳統思想的主流,認為人當安時順處,抗拒巨大的時空環境徒勞且不必;愚公則是異類,他要對抗上天安排的秩序。

愚公是著力“抓住現在”的,但不像西方文化有內在的悲劇感,他以前仆後繼展望未來,而不悲慼於一己生命的必死性。在毛澤東看來,智叟式的聰明人不足觀,愚公才是革命者品格。古為今用,取其精華,毛澤東的愚公故事,從傳統文化中開掘出“排除萬難”的能動精神,和“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行動力量,使奮鬥成為當代中國的主導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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