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出殯

出殯

嚴家灣。

天地忽然變小了,天空中青雲相互碰撞著,發出短促響亮的雷聲。一場聲勢浩大的暴雨,將至。

嚴朗媳婦在腋下夾了傘,拿了雨衣,將長長的泥靴穿在了腳上。嚴朗還在山上放牛呢,她得趕緊把雨衣送去,幫他把牛趕回來。

嚴家灣是白松溝裡的一個村子,四面都是很高很陡長著豐茂青草的山,溝裡的人們世代生活在這裡,家家都養著精壯的牛羊。嚴朗家就養了三頭大牛,三頭小牛。六頭牛大清早趕到山上,太陽落山就又趕回家。家裡的二十來只羊顧不過去,便交給了溝裡專門放羊以圖生計的人,年底給些辛苦錢,倒也省事。

嚴朗媳婦離家時把兩歲的兒子交給了她婆婆嚴三婆子,告訴婆婆待在家裡不要擔心,並要婆婆別出門去。天上雷聲一聲接著一聲,嚴三婆子心裡很急,便催她兒媳婦趕快去接應嚴朗。六頭牛,平時都得嚴朗媳婦上山去接,不然牛回家時發了瘋般跑,怕踩塌了山腳下溝里人的莊稼。今天天要下大雨,就更得早點兒去。嚴朗媳婦便匆匆走了。看著媳婦出了門,嚴三婆子心裡踏實了點兒。兒媳向來能幹,不僅人長得標緻,而且很是孝順,嚴三婆子待兒媳便也如待自己的親閨女一般,讓村裡許多與婆婆不和的媳婦很是嫉妒。“歘歘歘”,嚴三婆子右眼皮連跳三下,她不禁渾身顫抖起來,口裡念道:“天啊,可別出什麼事”,便顫巍巍走進裡屋撕了片黃紙貼在了右眼皮上。

“啪!”一滴雨落在嚴朗媳婦臉上,這時她正走到西山窩子。這座連著的山就在這裡有一條很深的槽溝,一直從山頭滑向山底。槽溝裡草樹長得密密麻麻,平時連狗都不敢進去,更別說人了,怕的是被叢中的蛇蟲叮咬了。溝裡的人曾在經過槽溝的半山腰間挖了一條近三米寬的路,如今又被長長的瘋長的野草霸佔了,只剩下不足一米寬的路面被上山下山的牛羊踩得發白。

“啪!啪!”又是兩點雨落在臉上。嚴朗媳婦心跳得厲害,這雨這會兒就要下來了,可過了這溝還不一定看見家裡的,要是他被雨淋了可怎麼好?這可不是一般的雨啊......如此想著,嚴朗媳婦便又拖著長長的泥靴躬身快步往槽溝那邊走去。

“轟!轟!”嚴朗媳婦聞聲抬頭,一滴巨大的雨珠直接落在了她的右眼裡,她疼得閉了眼,卻又感覺到自己的頭上背上泛起一陣陣似被開水燙到般的疼痛。槽溝裡又傳來“轟轟”聲,好像山也被鋼珠似的雨點打疼了陣陣呻吟呢!頃刻間,雨水從槽溝裡傾瀉下來,瞬間又將槽溝擴大加深了許多,槽溝變成了一個天然洩閘。嚴朗媳婦正走到槽溝中間的路上,“歘”,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衝到下邊的溝裡去了。

這雨下了一個晚上又半天,第二天臨近中午時,溝邊北坡上出現渾圓的一條虹。溝裡許多人都在河邊往家裡撿被水衝聚的樹枝。孩子們望著那虹哈哈地笑,相互追逐著;膽大的孩子手裡提著被大雨衝得來不及換氣而被憋死的蛇嚇唬別的孩子,玩得不亦樂乎。

嚴朗在河邊的人群中擠進擠出,急匆匆的,不時碰倒在人群中玩鬧的小孩。“看見我家婆子沒?”他用沙啞的聲音問一個正在扯動被泥沙壓住的樹枝的人,那人呲著嘴說“沒有”,但瞬間卻又嚴肅起來,問“你媳婦還沒回來?”他知道嚴朗媳婦對嚴朗有多麼重要:這二人自從結婚便一直恩恩愛愛,兩人都把勁兒往一塊使,使嚴朗家的生活境況一天比一天好過村裡人,因此嚴朗是將他的婆子看成是自己的命的。嚴朗沒有回答那個人的話,轉身又擠進了人群中。

嚴朗是中午剛剛趕牛回家時才得知自己的媳婦昨天冒雨去接他的事的。昨天快要下雨的時候他和溝裡一起在山上放牛的人就將牛趕到了另一面山的一個山窯裡,自己也與那夥人躲在裡面,烤起了火,決定了在這山窯裡過夜。。

嚴朗的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一個個相撞了,便會聚在一起,似一條小河般順著耳根,鼻樑流了下來。他的心裡空空的,輕輕的,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喉嚨處。媳婦一夜未回,那麼大的雨,該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他只是在尋找一個結果,或者說是一個證據---一具屍體。

嚴朗找到媳婦屍體時,在河邊逗留的人已不多。

一個二十幾歲的小夥光著膀子使勁拽一根很粗的樹枝時拉出了嚴朗媳婦的屍體。屍體被樹枝壓著,全身的衣服已被大雨衝得精光,口鼻裡全是泥沙,露出兩個奶子和兩隻腳被水泡得腫白。小夥子被嚇住了,愣在原地盯著屍體不知所措。旁邊幾個年長一些的男人看見了也未作聲,其中兩個轉身就往村子裡去了,待這二人抬著從嚴朗家牛圈上卸下來的門板回來時,看見嚴朗已經用自己的衣服包了屍體的私處抱起屍體往回走著。嚴朗似乎看不見眼前的路,時不時陷進地上的泥濘裡,泥沾滿了他的腳把兒骨;鞋子隨著步子的起落髮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泥水也隨著鞋響調皮地從鞋坑裡跳躍出來。抬門板的兩個人想讓嚴朗把屍體放在門板上,可嚴朗什麼都沒說,就這樣把他媳婦抱到了家門口。

嚴朗家門口圍著許多人。嚴三婆子盯著嚴朗懷中的屍體身體抖得厲害,一滴滴黃濁的老淚從她眼眶裡被抖落下來 。嚴朗張口對他母親說了一聲什麼,但是大家都沒有聽清楚。嚴朗低頭看了一眼懷中還未裹住身體的媳婦,抬步想要擠開圍觀的人群走進家中。但讓他驚訝的是身左身前身右的人都像商量了一樣往他身前擠,他甚至發覺他的母親也往他正面挪了挪身體,這時正用充滿乞求卻又帶著一種不可抗拒的神情的噙滿老淚的眼看著他。嚴朗看懂了他母親眼中的意思。“媽…”他沒有了後話。他又向前走了一小步,可是眼前眾人包括嚴三婆子動都未動。

嚴朗媳婦的屍體停放在了嚴朗家大門外面的打麥場。

按照當地習俗,人歿了要請陰陽誦經三天,擺席請吃親戚村友,祭祀亡靈,並於第三天下午修墳入土。葬禮嚴整隆重,天泣地動。可像嚴朗媳婦這樣的卻不能抬進家門,更別說有什麼隆重葬禮了。

這天夜裡,嚴朗和村長,嚴三婆子及溝裡的三四個人聚在一起,商量著出殯的事。嚴朗說:“就算不能抬進門,墳我是一定要修的。”村長收了煙桿,瞅了眼嚴三婆子,懶懶挪動了下椅子上的屁股,緩緩說:“這門不能進,墳也不能修,在外死的人,還那副樣兒,不能修墳,會害人。”嚴三婆子沒有說話,只是又抹了一把填在臉上皺紋裡的淚。儘管兒媳生前受盡村裡人的誇獎從未曾讓家人丟過臉,但卻是衣不蔽體死在外面成了野鬼的。要是讓她入祖墳,將來不知道要害死多少村裡人。她縱然疼她兒媳,對她兒媳有萬般不捨,也不能對村長和村人的話置之不理。嚴三婆子看了看兒子,看著他凌亂的頭髮和發紅的眼,看著他腳把兒骨上的已經幹成一塊一塊依舊粘在他皮膚上的泥,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抹著淚,以沉默即是默認來回應村長的話了。

嚴朗抬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村長。這村長原是有兩個婆子的:在他十六歲的時候他做地主的老爹就給他娶了第一個媳婦,過了五六年,又給他娶了第二個媳婦。可是現在村長一個婆子都沒有。大婆子有一日送走了村長的大舅子後突然惡鬼纏身,直挺挺躺在地上盡說胡話,被村長和他二婆子用掃帚打鬼打死了。後來,二婆子去了一個白事,在席上吃一塊雞肉時,被活活嗆死了。他的兩個婆子都是悄悄埋掉的,沒有進家門,也沒有修墳。村長自己說,這樣死了的人,若是修了墳,會變了鬼害人。

但是嚴朗卻是捨不得他媳婦的,他想不能抬進來也就算了,但媳婦的墳他是一定要修的。他知道村裡人擔心什麼,也明白自己不能全然不顧村裡人的顧忌。只是自己的媳婦生前人那麼好,眾人都看在眼裡,死了怎麼會變了鬼害人!所以未等眾人說完,他就站起身只靜靜說了句“我要修墳”就走了。

嚴朗跪坐在媳婦的屍體旁,媳婦的臉白得發青,小拇指上稍長的手指甲硬硬的,眼睛閉著,就像睡著了一樣。嚴朗已經決定明天早上就叫上村裡幾個支持他修墳的年輕人去修墳,下午就讓媳婦入土。媳婦在世上的這最後一夜他本也想自己陪她。可是媳婦走得突然,走時不能都沒有衣服穿,他想著得自己親自去城裡最好的壽衣店給媳婦置辦一套才行。於是嚴朗就找了村裡幾個人替他照看還停放在打麥場上的媳婦的屍體。

嚴朗回來時天邊剛出現亮光。他拿著做好的壽衣直接往媳婦身邊走去。當他走近一看,放在打麥場上他媳婦的屍體,下巴至脖子上的皮肉已被狗完全啃去,包括媳婦生前紅潤顯厚的雙唇。被狗咬爛的脖子上的肉像媳婦生前常系在脖子上的紅圍巾,血色與肉白,交相輝映,豔得耀眼。

原來那幾個受託看守屍體的人夜裡倍感無聊,就買了酒來喝,一喝就喝得不省人事了。當他們看見嚴朗媳婦的屍體被狗咬成這樣時,雖然心裡有些愧疚,可也不覺得有什麼,反正村裡人本就不同意嚴朗媳婦入墳,這下他媳婦成了身體殘缺的人,按照村裡的約定,身體不全的人絕不能入墳,這也剛好隨了村裡人的心意。

村長又來看過,只說了句“不能修墳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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