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破城第二章

忽然間,她感覺生命如花朵般盛開。 1. 蘇夢非記得,一切始於十七歲生日那天。 那天與往日並無不同。下午四時,陽光斜斜透入教室的窗戶。夢非坐在窗邊的座位,垂首看著課本上密密麻麻的x、y、k,以及座標軸與雙曲線。中年男教師的講課聲遠遠傳來。紙上的符號與等式在霧濛濛的光線中似乎要遊離、飄浮起來,幻化成空氣中的細微粉塵,最終消失不見。 她在這令人頭痛的數學課上,昏昏欲睡。 這是一天裡的最後一堂課。人人心不在焉,只等著下課鈴聲響起。夢非眼望著課本上的符號與等式,心裡惦念著的卻是嘉裡城書店的那場籤售會。她最愛的丹麥詩人將在這天下午與讀者見面,籤售他的最新詩集。她正要開口回答,數學老師嚴厲的聲音卻已響起,“上課思想不集中,整天在想些什麼?你們這些人啊,讀書是為誰讀啊?為我讀嗎?黑板上天天寫,離高考還有多少多少天,寫給誰看的啊?寫給我看嗎?有沒有一點緊迫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教室裡安靜極了。同學們都把頭壓得低低的,只有夢非一人孤零零地站著,聽著數學老師痛心疾首的批評。就在此時,下課鈴響了。

數學老師停止了訓責,像是對一切都灰心了一般搖了搖頭,宣佈下課。

夢非坐下來收拾課桌,把令人反胃的座標軸與字母公式統統裝進書包。她看看手錶,四點五十,還來得及趕去籤售會。

這時候,班主任走進了教室,跟著進來的還有校長。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班主任看看大家,又和校長交換了一個眼色,“全體女生留下,男生可以走了。” 大家有些詫異,卻不敢議論。男生們紛紛背起書包離開教室,留下女生們緊張地坐在位子上面面相覷。

班主任接著指示道:“全體女生排好隊,去操場。”

操場上,其他班級的女生們也出來集合了。夢非遠遠望去,看到有個攝影師在給女生們一個一個拍照,就像入學時拍證件照那樣。

身邊的同學們小聲議論:

“這是做什麼?拍照片?”

“又要換圖書證嗎?”

“為什麼只給女生拍?”

“估計不是什麼好事。”

大家猜測著,有些緊張,有些好奇,還有些興奮。

夢非並不在意這些,只盼著能早點解散,還得趕去籤售會。

輪到夢非她們班拍照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攝影師又多拿了一塊反光板來。班主任敦促女孩們互相幫著整整衣領、梳梳頭髮。

攝影師對每個站到鏡頭前的女生都說:“笑。笑得好看些。”

輪到夢非的時候,攝影師拍了兩三張都不滿意,嚷起來:“你怎麼就不笑呢?小小年紀這麼憂鬱。”

夢非很無奈地對著鏡頭。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本想給自己一件最好的禮物,可就因為要拍這個莫名其妙的照片,浪費了整整一個小時。這下恐怕趕不上籤售會了。

她再次對著鏡頭擠出了一個憂傷而無可奈何的笑。

攝影師揮揮手,“算了算了,下一個。”

此時的蘇夢非並不知道,她的人生在這一刻已經被改變。 蘇夢非和顧芳芳一起坐地鐵,去往城市的另一端。

列車如巨龍從黑暗的地下隧道呼嘯而過,伴著帶有金屬質感的風聲與轟鳴。車廂外的廣告燈箱發出明亮的光線,一波一波透過玻璃車窗照射過來。

這是一座巨大而喧雜的城市,車廂裡的陌生人都很沉默,彷彿早已習慣了噪音與光影的叫囂,只低頭看著手機屏幕,自成孤島。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冷漠面孔,一模一樣的寂寞心靈。

夢非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置身於龐大的人群中,她感受到內心的安靜裡夾雜著淡淡的失望與迷茫。

兩個女孩趕到嘉裡城書店,籤售已經結束了。工作人員正在撤走展櫃。未能見到心儀的詩人,也沒有買到最新的詩集,夢非失望,黯然不語。

夢非自幼喜歡讀書,也喜歡在書店裡漫無目的地瀏覽書籍。她有時觀察陌生人,看看他們都讀些什麼書;有時也傾聽旁人的交談,猜測他們的內心世界。週末的時候,她常常獨自一人去書店,找一個小角落,靠著書架坐在地上,將帆布書包丟在一旁,就這樣捧著書本一讀就是一整個下午。

就是在這個書店,夢非讀遍了那個丹麥詩人的詩歌、散文和畫冊。

書店旁邊是個影城。此時,顧芳芳不願跟著夢非在書店繼續流連,要拉她去影城門口看電影海報。

她們看到一部新近上映的戰爭片的海報,海報上是一個戰爭英雄。

“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席正修,我偶像。”芳芳痴痴笑著,“很帥吧?”

夢非看著那張海報說:“有一點像外國人。”

“他外祖母是英國人。”芳芳起勁地介紹,“他有四分之一英國血統。”

“哦,是嗎?”夢非神情索然。

“不是你那杯茶,對不對?”我不喜歡明星。”

“那你今天來籤售會做什麼?”

“不一樣,我喜歡的是詩人。”

“有什麼不一樣?”

夢非沒接話,又望了一眼海報上的男子,英朗帥氣的一張臉,眉宇間透著從容而堅韌的神情,不知為什麼卻有一絲憂鬱。

3.

夢非回到家。母親正在做飯,問夢非:“怎麼這麼晚?”

夢非說出早就編排好的謊言,“去顧芳芳家做功課了。”

母親看了夢非一眼,沒說話。

夢非放下書包,換了鞋,又聽母親在廚房說:“非兒,去給你父親打個電話,叫他早點回家,今天你生日。”

夢非猶豫了一下,說:“父親這幾天開研討會,你又不是不知道。”母親一語不發地切著青菜。

夢非走過去,站在廚房門外看著母親。母親剛滿四十,身影卻已蒼老。

夢非輕輕開口,“媽媽,你就體諒他一下,不要盯得那麼緊。”

沉默少頃,母親說:“你是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我只是希望你們和睦,不要爭吵。”

“不是我要吵,是他……唉……”母親嘆了口氣,“說了你也不懂,做功課去吧。”

夢非想說:我怎麼不懂?但她不想與母親爭執,便忍住,沒有再說什麼。

成年人總這樣自以為是,以為孩子永遠是孩子,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總是不願相信,孩子已經長大,能夠洞徹事理、明辨是非。

夢非關上小房間的門,攤開作業本。數學習題像一座座複雜的迷宮。

門外傳來菜下油鍋的聲音,轟地一下。這個聲音是每個一成不變的晚上,每個世俗家庭千篇一律的生活寫照。每一個亮著燈的窗口下,都有一位辛勞且慈愛的母親。這所有的轟聲連成一片,構築起每一個十七歲少女身邊溫暖堅實的圍牆。

然而,少女的眼睛卻望向窗外深紫色的遼闊天空,渴望跳出這圍牆。

夢非合上作業本,翻開一本蒼綠色封皮的筆記本,讀她摘抄的英文詩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她一行一行緩慢地閱讀,心裡很安靜。

她並非討厭自己的家庭。事實上,她很愛自己的父母。

她只是常常感到寂寞,覺得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她知道,十七歲,意味著自己長大了,不再是孩子了,要學會獨自處理自己的情緒。一些內心的想法,是無法對父母袒露的。對身邊的朋友也無話可說,即便是最要好的女同學。當然,蘇夢非算不上孤僻的人,與一眾同學亦可友好相處,有時甚至相談甚歡,但那仍舊只是流於表面。

根本上,她們看重的東西和她不一樣。娛樂明星的緋聞八卦、某個品牌服裝的特賣消息、鄰班男生偷偷遞來的情書或者演唱會門票,她對這些並不關心。身邊同齡人們喜歡的,她都不屑。而她喜歡的,他們又不理解。

所以她總是感覺孤獨。

沒有一個人可以和她進行真正的對話,進行靈魂相契的溝通。

她有時在紙上自己和自己對話,把一些隨時隨地冒出來的思想和詩句寫下來,封存於鐵皮盒子中。

或許也只有安靜冰冷的鐵皮盒子願意收容她無處安放的自言自語。她抬頭望向暮色沉沉的天空,知道這一天又這樣過去了。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什麼都在原地,什麼都沒改變,生活將一直這樣下去。

當晚,父親沒有回家吃飯。夢非和母親一起吃生日面。母親很沉默,吃得很少。夢非也沒什麼食慾,麵條太燙,漸漸脹開,一碗麵越吃越多。

深夜,夢非聽到父母在隔壁房間小聲爭吵。父親為母親檢查他的手機而不快。母親在爭執後低聲抽泣。父親嘆氣,去陽臺上抽菸。

同樣的內容,總是這樣反反覆覆地上演。

夢非有時甚至想,或許某一日他們突然宣佈離婚也好,至少生活能有些激情,有些改變,好過這樣日復一日的沉淪,永無止境的糾纏折磨。

她縮在被窩裡,藉著檯燈的微光,在一張紙上寫下短短一句話:

非兒,生日快樂! 她寫下日期,然後把紙片折起,放進一個手掌大小的圓形鐵盒。

十七歲,她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不能陷在這樣的生活中。

她渴望某種改變或突破,來解救或者證明自己。

但如何做?如何改變?如何突破?沒有答案。

她熄滅了檯燈,躺下去,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淚。

4.

三天後的早晨,班主任走進教室,手中拿著一沓照片。她不做任何解釋,只一個個報女生的名字,讓大家把自己的照片領回去。

女生們拿到自己的照片,並不是預想中的一寸小照,而是六寸的半身像,都拍得不錯。大家看著照片,有些高興,也有些困惑。

夢非等著自己的名字被叫到,可字一個個報過去,就是沒有她。

到最後,班主任手中還剩下僅有的一張照片,她停下不發了。

大家緊張而好奇地等待著。許多人都發現了,那張照片背後被人用紅色記號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蘇夢非。”班主任微笑著,“你跟我來。”

夢非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在一片竊竊私語中,跟著班主任走出了教室。

教學樓下停著一輛黑色的汽車。一位陌生男子正與校長站在車邊講話。

班主任對夢非笑笑,說:“去吧,等會兒聽校長安排就好。”

此時,另兩名鄰班女生也朝這邊走來。

校長轉向三位女生,滿面慈祥,“祝賀你們,三位幸運的同學,你們通過了初選。接下來可要好好表現,為學校爭光噢!”

女孩們對校長的話一知半解,暫且聽從安排,跟著那位被校長稱為“趙老師”的陌生男子上了汽車。

汽車開出了學校,一路開往城郊。

夢非坐在前面的座位,隱隱聽到那兩個女生在後面小聲說,這輛車的牌子叫Bentley,要一千多萬呢。兩個女孩似乎很快樂,竊喜地議論著。

夢非默不作聲,已大致猜到她們的處境。那兩個女生是年級裡最漂亮的,被並稱校花。至於她自己,雖說不上漂亮,但皮膚很白,五官清秀,常被人稱讚端莊文雅。這大致會是怎樣一件事,她心裡已經有點數。

她拿不準自己會不會喜歡這件事,但至少,它是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突然出現的一抹亮色,帶來刺激和新鮮感,或許還有某種改變。

此刻,汽車在城郊小道上飛馳著。路的兩旁可見大片金色花田,在風中泛起波浪。天光雲影間,花浪美得幻惑。夢非從玻璃窗後望著這一切,一顆心猶如初初獲得自由的鳥兒一般,展翅飛翔起來。

5.

汽車在城郊一片原野停下。女孩們下車,發現遠處的壯觀情景。

上百匹戰馬奔騰而來,揚起漫天塵土。騎兵身披鎧甲、手握長劍,如中世紀騎士。那馬隊由遠及近,橫掃而來,鐵蹄震得大地顫動,隆隆作響。忽然間,有彈藥四處爆破,塵土飛上幾十米高空,黑色的硝煙滾滾而起。不少騎士紛紛落馬,還有人隨馬匹倒下。而那闖在最前方的數十鐵騎卻毫無懼色,勇往直前,踏過火光,衝出濃煙,直奔而來。那陣仗,排山倒海,氣勢如虹。

如此驚心動魄的宏大的場面,讓三個女孩驚得目瞪口呆。

夢非失神觀望,不由自主近前了幾步。眼見著馬隊即刻奔至面前了,女孩們心神慌亂,一時無措。

那最前面的男子似是將領,騎一匹高頭大馬,穿一身玄色鎧甲,手握重劍,飛馳而來。那一人一馬來勢兇猛,速度極快,眼看就要撞到夢非。千鈞一髮之際,騎士用力一勒韁繩,馬兒嘶鳴著高高揚起前蹄。

夢非受了驚嚇,徹底呆了,失神跌坐到地上。身邊的同伴將她扶起來。

大家都未料到那馬匹速度如此之快,幾乎轉瞬就到了面前。若非騎士及時拉緊韁繩,夢非定然不及避開,後果堪虞。

那騎士翻身下馬,看了夢非一眼。

夢非呆呆地望著他。

男子渾身充滿殺氣和力量,下馬動作瀟灑利落,自有一股威勢,而看她的那一眼,卻透著淡定從容,甚至還有隱隱關切。

夢非完全被震懾住了。那人的氣場、動作、眼神,一切都讓她感到恍惚,還有少許的畏懼。

她隔了一會兒才恢復了正常的呼吸。

後來女孩們看清了,原來是一個劇組正在拍攝一部古裝電影。

那位開車帶她們過來的“趙老師”,原是這部電影的製片主任。

他們到得不巧,剛好撞上一個關鍵的衝鋒鏡頭正在拍攝中。片場的工作人員都在集中精神做自己的工作,等發現這幾位闖入者,主演的馬幾乎要將人撞翻了。

趙主任領著三個女孩去見導演。導演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監視器前看先前那個鏡頭的回放。一群工作人員站在導演身後,剛才那位險些撞傷夢非的騎士亦在列。

每個人都在忙,一時無人理會趙主任與三個女孩,也無人關心剛才的險情是否讓女孩受了驚嚇。所有工作人員都只聚精會神盯著屏幕,等待導演給出定論,剛才那條片子是否通過。女孩們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拍電影的場面,無不唏噓:果真又緊張,又刺激,又危險。而且,這些電影工作者們都是好大的架子,好冷酷的樣子。

三個女孩面面相覷,都覺得有些委屈。

片刻後,導演宣佈這一條通過了,現場人員都鬆了口氣。

換場休息的間隙,導演總算騰出空,來會三個女孩。他只沉默地打量了她們幾眼,並不說話。他身邊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自稱姓金,副導演,給三個女孩每人發了幾頁紙,讓她們準備一下,一會兒試鏡。

試鏡!女孩們暗暗驚訝。先前雖隱隱猜到這種可能,卻是不敢證實。做演員,拍電影,當明星,是太過美好而遙不可及的夢。

夢非低頭看著紙上印的短短几行劇本,心中默唸:

我出去,全城百姓便得救。為我族人而死,死亦無憾。

我會記得你,生生世世記得你對我的好。

一位國破家亡的落難公主,被困於最後的城,敵軍重重逼近。公主身邊,最後的勇士在守衛著她,守衛著一份無望之愛。倒是個悽美悲壯的故事。夢非不由得有些感慨。但她知道,這故事與她無關。

她對自己無聲微笑。不過是幾句簡單的臺詞,念就是了,她低著頭,並不抱什麼期待。她知道自己不善表演,也沒有能力駕馭這些事。

另兩名女孩則非常積極,裝作見慣世面的樣子,毫不怯場,一遍遍朗聲念著臺詞,抑揚頓挫,轉換不同聲調,試著尋求最具表現力的一種嗓音。

稍事準備後,導演讓三個女孩輪番登場。夢非是最後一個。

前兩名女孩表現甚佳。她們在學校裡就是活躍分子,做過新年晚會的主持人,參演過英語話劇等等,很出風頭,所以此時都表現得很上臺面。

夢非雖對此事並不在乎,卻也不由得緊張。她在學校裡很少當眾講話。

可她自己也沒想到,當攝影機對準她的那一刻,竟然瞬間就平靜下來了。她突然理解了一位陷入生死與愛情雙重絕境的公主。心中的委屈、焦灼、緊張、恐懼、對生的渴望、對自由的嚮往,她能夠體會。那一刻,她把自己想象成這位公主。她就是這位公主。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甚至過於低沉、哀婉。她沒有去刻意表演,只是用自己的心,用最真實、最樸素的態度,說完了那幾句臺詞。

導演聽完,什麼都沒說,表情嚴肅地沉思著什麼。

算是完成任務,夢非長吁一口氣。另兩名女孩則屏氣凝神地等著結果。

此時,遠處有人舉著擴音喇叭喊:“各部門就位,準備下一個鏡頭,第X場,第X鏡。”

導演在副導演耳邊簡單而快速地交代了幾句,便轉身看監視器去了。

副導演對著三個女孩親熱地笑著,“來,咱先回車上,休息一會,等消息。”又衝遠處的誰吆喝,“給女娃兒們弄點吃的來!再弄點兒水!”相比導演的沉默、冷傲,這位金副導演倒是非常熱情。

6.

女孩們坐回車上。一個劇務過來,給她們每人一隻盒飯、一瓶礦泉水。

那兩個女孩客氣地笑笑,接過來。劇務一走,她們就把盒飯蓋上了,只喝礦泉水。夢非聽她們在後面小聲說著:“盒飯油大,吃下去胖一圈。”

“就是,萬一待會兒導演還要咱們試鏡呢,滿嘴油,像什麼。”

夢非聽她們這麼議論著,倒有些不好意思動筷,但實在覺得餓了,也就不顧忌什麼,兀自吃起來。 副導演讓女孩們在車上等消息,但消息卻遲遲不來。

午後的陽光暖意融融,輕風陣陣拂來,夢非靠著車座,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她似乎又看到那張臉。在那驚險一刻,他收緊韁繩,馬兒揚起前蹄。她跌倒,他翻身下馬,看著她……所有這些畫面,在她腦海重新浮現。那張臉是陌生的,卻又是熟悉的。她並不認識他,卻似乎是見過他的。還有那目光……那目光如此銳利,卻如此溫柔,她從不能想象這樣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可以並存。她感到一顆心被某種溫暖的撼動包圍著。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她太累了,陷入沉沉睡眠。

夢裡不知光陰幾何。忽一陣喧譁,夢非被吵醒。睜開眼睛,恍惚著不知身在何處。車裡只剩她獨自一人。從車窗望出去,只見遠方煙塵四起。一些劇組工作人員來回奔忙,均是火燒眉毛的樣子。上百名身穿古裝戰服的群眾演員茫然而散亂地站著,手中的長矛長劍東倒西歪。幾名副導演各執擴音喇叭叫喊指揮,好些人在打電話。夢非隱約聽到人們的對話:

“醫務組!醫務組的人都死哪兒去了?”

“燒傷太嚴重,醫務組處理不了!”

“還有什麼辦法?趕緊送吧!”

這時,那兩位女同學從遠處跑過來。她們告訴夢非:片場出事了。

剛才在拍一個大場面鏡頭,她們前去看熱鬧。開拍之前,現場埋下了若干爆破點。拍攝過程中,可能煙火師操作失誤,一個爆破點提前引爆,把一個群眾演員炸傷了。也可能是這個群眾演員跑錯了路線,沒有避開爆破點。

兩個女孩子只在片場待了片刻,此刻已滿嘴專業術語。

夢非聽得懵懵懂懂。抬眼望去,只見黑煙滾滾,並沒有看到受傷的人。又聽兩個女同學說,剛才場面太可怕了,那人從濃煙裡跑出來,渾身漆黑,衣衫襤褸,頭髮都快燒沒了,只剩短短一層捲曲的頭髮緊貼著頭皮,像個非洲人。他跑了幾步,就直直地倒下去,連喊都沒能喊出一聲。

只是聽描述,夢非已覺得心驚膽戰。

遠處仍是混亂一片。導演扯著嗓子在罵人:“這他媽怎麼回事!咱們廠每年拍戲傷亡是有指標的!老吳你幹了十幾年煙火還犯這種低級錯誤!”

有個聲音憤憤地爭辯道:“明明是他自己踩錯點了!”

爭吵不休。另有幾個人在勸。

夢非心裡紛亂如麻。她下車觀望,卻也不敢走近去看。

那兩個女孩仍在議論。一個說,拍電影還挺危險的。另一個說,可不是嗎,前不久那個誰誰不是拍戲燒傷,毀容了。

少頃,一輛車載著那位受傷的演員離開。

現場恢復了秩序。副導演舉著擴音喇叭指揮群眾演員重新就位,各部門準備好。導演坐回監視器前,錄音師戴上耳機。大場面鏡頭要再來一遍。

現場所有工作人員重新投入工作中。夢非看著這一切。

剛剛有人受了重傷,渾身燒焦,可現場的人似乎已經忘了那一幕,轉眼就投入工作。他們竟都如此鎮定?有人痛得要死,性命垂危,可他們照樣在這裡演戲、拍戲,照樣指揮著、吆喝著,照樣說說笑笑,打打殺殺。

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在夢非眼裡,這裡的每一個人都非常冷血。

這時,她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一個人身上。她的心微微一顫。適才那個差點撞到她的騎士,此刻也站在監視器前看著屏幕。他目光專注,眉尖微蹙,似乎有些憂鬱。這一刻,夢非忽然認出了他。他就是顧芳芳喜歡的那個電影明星,叫什麼修……

“你們倆過來。”一個聲音打斷了夢非的思緒。

夢非轉過頭,看到金副導演在對那兩個女生說:“你們可以走了。”他說著拉過一個司機,“小劉,你送她倆回學校。”

夢非連忙上前說道:“還有我。”

“你?”金副導演笑笑,“你再待一會兒,導演要找你談話。”

談話?夢非呆掉。

那兩個女生的失望不用說。她們拖拖拉拉,滿臉不情願地上了車。

夢非望著汽車絕塵而去,心中惶惶惑惑,不知所措。

難道……她竟成了被選中的那一個?

7.

在學校裡,蘇夢非是至為普通的女生。中上的成績,中上的相貌,安靜,內向,守紀律,喜歡閱讀、寫作。成績有偏科,語文和英語出色,數學拖了後腿。交友不廣,最要好的同學是顧芳芳,除此之外沒有特別親密的朋友。

可以說,她是那種容易被忽略掉的學生。她所在的那所重點中學,有太多成績優異、能力突出的尖子生,也有許多機敏活潑、風采各異的漂亮女生。而她,始終默默無聞。

所以此刻,忽然成為眾人的焦點,她感到萬分侷促。更何況,現在她面對的不是學校裡的同學,而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一個成年人的世界。

導演姓費,平常總板著臉,不苟言笑,此時卻對夢非和顏悅色。

費導誇夢非聰慧、清婉、素淨,氣質中卻暗藏著自由、灑脫,無拘無束,最重要的,心地純真,毫不矯揉造作。

他說她特別適合若翎公主這個角色。

這樣的讚美夢非從未聽過,似乎很文藝,也很空洞,缺乏實在感。而周圍人對她的笑容和讚許,也未必是真的。

她不太懂這些人情,只是聽著,並不說話。

費導問夢非,願不願意來拍戲,演若翎公主一角。他以為小姑娘一定高興得不得了。這個角色讓多少年輕女孩夢寐以求。

夢非卻只平淡地說:“讓我考慮一下。”

在場的人都一愣,費導臉上流露出一絲尷尬。

金副導演馬上說:“別擔心,學校那邊,我們去打招呼。你爸媽的思想工作我們也會去做。”

夢非看了金副導演一眼,知道他們都把她當作小孩看。

她說:“不是的,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決定。我只是不想落下太多課。我這學期數學成績不太好。”她說的都是實話。現場靜了一瞬,接著爆發出一陣大笑。原來是這樣的理由。

費導笑不攏嘴,大家從沒見過他這樣平易近人,“丫頭,咱給你請個最好的數學老師跟在組裡,一有空就給你補課,包你期末回去拿一百分。”

一百分,哪個年代的行情了?現在的滿分是一百五十分。

夢非低下頭,沒有說話。

8.

學校炸開了鍋。蘇夢非一夜之間成為名人。

這個平日不聲不響的小女生竟要和當紅明星席正修一同出演古裝大片《破城》,扮演一位逃亡的公主。這簡直是童話。

課間,鄰班的同學紛紛圍在教室門口,要看看這位幸運的灰姑娘究竟如何美若天人。一些竊竊私語傳到夢非耳“也就一般嘛,哪裡好看啦?”

“還不如幾班的某某、幾班的某某某呀。”

“就是啊,她憑什麼呀?真看不懂哦。”

“聽說選演員都有潛規則的。”

“呀,難道?”

“噓……”

人心就是這麼奇怪。外面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隨他們去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從不覺得礙事。可身邊熟悉的人,哪怕只獲得一點點出眾的成就,便容不下了,非得詆譭幾句,否則難解心頭之恨。

夢非當沒聽見,只埋頭寫作業。

同班的人,反應最強烈的是顧芳芳。她賭著氣,接連幾節課都不跟夢非說話。

夢非知道,芳芳是氣她言行不一,說不喜歡明星,卻攤上這樣的好運,還裝得若無其事。要不是自己用心爭取,這樣的事會找上門嗎?

夢非不想辯解。總之芳芳是惱了,言多無益。

當然,芳芳不掩飾自己的羨慕與嫉妒,也算一種坦誠。這事的確太美了,美到氣人的程度了。即使芳芳要跟自己絕交,夢非也覺得在情在理。

整整一天,夢非只能對著課本想心事。女孩子之間的意氣之爭,最沒有道理可講。煩惱無用,唯有順其自然,平靜處之。

然而快到放學時,芳芳卻突然拉住夢非的胳膊,湊到她耳邊悄語:“你幫我遞信給他,可不可以?”

夢非愣了一下,本能地覺得此事不妥,但一看芳芳期盼的眼神,便不好意思拒絕。她點了點頭。

芳芳從課桌下面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塞到夢非手中。

兩個女孩相視一笑,算盡釋前嫌了。放學路上,被同校學生指指點點,夢非表面上處之坦然,內心仍不免恍惚。

其實她一向不熱衷這些事,對娛樂圈和演藝明星的認識近乎為零。她願意嘗試這次機會,並非貪慕虛榮,只是對每天循規蹈矩的生活感到厭倦。

一樣的校服,一樣的書包;每天在同一時間到校,排隊做早操,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口號;然後背課文、背公式,在一模一樣的作業本上寫下一模一樣的句子,對同一個問題必須有一模一樣的認識。

每一天、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都是被早早設計好、安排好的。孩子們就像流水線上的一件件產品,必須按照統一標準被加工,稍有與眾不同或張揚個性的,就只能被當作次品。她對這樣的程式感到恐懼。

她希望跳出這沉悶的生活,希望看到生命裡更豐盛的內容,希望體驗不同的東西,希望真正地活一回。 夢非回到家,母親和父親正在爭執。

母親不同意夢非去拍戲,“到劇組這種地方去瘋過,心還收得回來?屆時成績一落千丈,再交一群壞朋友。”

父親說:“別隻往壞處想。我覺得這是很好的鍛鍊機會。”

“鍛鍊什麼?跟那些演藝圈的人混在一起,要不了一個月就混油了。”

“這是正規劇組,又不是戲班子,不可混為一談。”

“非兒將來不吃這碗飯,何苦耽誤這半年?別人家孩子這會兒都開始備戰高考了。”

“高考不還有一年多嗎?你想想,這樣見世面的機會不常有,讓女兒體驗新鮮事物、人情百態,多好。這是學校課堂幾年都學不來的。”

他們持續爭執,夢非在旁邊靜靜聽著,一語不發。

然後他們停頓下來,一齊看向夢非。夢非看母親一眼,又看父親一眼,很輕但堅決地說:“我決定去。”

母親想說什麼,夢非搶白道:“媽媽放心,我一邊拍戲一邊補習,一定不耽誤功課。”

母親氣急,“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非要做些不妥的事情叫大人擔心。”

夢非低下頭,“我答應你,期末考試拿班級前十。”說完,她便提起書包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她聽到母親在外面小聲埋怨父親:“你不該偏袒她。”

父親說:“孩子大了,要尊重她自己的意願。”

“她才多大?懂什麼?明知是錯也隨她去?”

“怎麼是錯呢?學校也支持。”

“學校只想藉此出名。”

“別說了。孩子得到認可,我們應當鼓勵。你越壓制,她越叛逆。”這才多大,就叛逆了?”母親的聲音憂傷起來。

父親低聲安慰了母親幾句。母親長長地嘆氣。

當晚,父親替夢非在工作合同上簽字蓋章。

十七歲的蘇夢非正式被攝製組聘用,成為一名演員。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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