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美学与生命的价值

文学、美学与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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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时说到一个乡村的落后,并不是指物质上的,而是指其思想观念上的,赶不上潮流。我们并不都认为城市中领先的、潮流的思想观念都是正确的。思想和观念这种东西,并不能以潮流作为比对的依据,来测量先进或落后的距离。然每当有人赞美乡村的时候,都难免要套用“纯朴”一词。村姑相对于城市女郎是纯朴的,但多数人并不会选择爱慕村姑。一辈子都生活在乡村的老农是纯朴的,但即便是农民的儿子也会努力摒弃这种纯朴。为何?

因为文明。不自觉就给乡村挂上了一个不文明的牌子,落后就不文明。不管是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文明都代表一种更加先进的生产力或意识形态。最早文明从文化中独立出来时,古人并不知何为文明。现代人对古老文明的标准定义就是:建立城邦、创造文字、以农耕代替游牧。

如何理解精神上的文明,这就体现在人类的美学价值观念上。你不能说农民就没有精神文明,也不能说市侩比村妇更高尚。我们时常会提到商业帝国一词,也时常听说到金钱的罪恶和商人的血腥。与之相反,假如我们相信有世外桃源,那一定只存在于农村之中。

在文明出现之后的一段漫长时期,文明都是血腥的,包括近代的西方文明。我们优秀的祖先——一部分文人会选择远离文明,成为隐士。老子归隐,竹林七贤,陶渊明归去来兮。王维的一句“圣代无隐者”多么荒谬,孟浩然不是适逢圣代?“白首卧松云”看似高雅实则无奈。再说了,古之“圣代”都底有多少?都能持续多长时间?屈指可数的不过“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康乾盛世”,还有吗?

我们之所以还一如继往地赞美乡村,是因为乡村才是真、善、美的源起,更接近自然或融入自然。城市中亦有真、善之人,但是有金钱就有邪恶,想想创世纪的故事和诺亚方舟。

2

历史是由帝王书写的,而文人承载了精神文明。文人的学问称为文学。春秋战国时期,不管王权如何争霸,诸子却为后人留下百家学说,虽然一部分是为帝王服务的。诸子之前,老子归隐,孔子考订六经。或许,不管有没有函谷关令尹,老子终究会留下道德经书。

文人分两种,一为达官,二为隐士。多数文人是为帝王服务的,有着杜甫一样的“致君尧舜上”的目标追求,少数文人则是明哲保身,谓之隐士。大隐隐于朝的老子,最终也难免小隐隐于野去了。所以实际上并没有大隐、中隐、小隐之分。庄子曾为漆园小吏,不肯像惠子一样为梁王相,可谓中隐,但其逍遥境界丝毫不亚于老子。陶渊明境界稍差,中隐也做不成,或许是时代环境更加恶劣。

只有隐士之流的一类文人才能潜心文学,不管大隐、中隐还是小隐。一昧追求为帝王服务,最终会做不成文学,除非像杜甫一样总追求不到,或者像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苏轼一样被帝王抛弃。李斯是不能做隐士文人的典型代表,人之将死其言也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纵观李斯一生,其见厕鼠仓鼠之举,其《谏逐客书》之动,都足以证明他没有隐逸之心。

李白的一生常被人误解,其实李白是一位真正的大隐之人。许多人认为李白一生都想求取功名,老时还不忘为永王璘幕府,其实不然。李白少年即隐大匡山,有求仙学道之志,并一生致力于遍游祖国山水,是一位超越古人的旅游家兼探险家。其邈视权贵的意识体现在令高力士脱靴上,其不肯摧眉折腰的思想见之《梦游天姥吟留别》之诗。其为永王慕府,实乃侠义之心使然,与功名富贵无半毛钱关系。李白的美学思想、境界,是杜甫远远都企望不到的,其与杜甫的距离,恰是老子与孔子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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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于文学上的最好体现是浪漫或浪漫主义。自古之今,中国文学家数不胜数,能够称得上浪漫主义的只有庄子、屈原和李白三人。庄子和屈原都是战国时人,也即自从汉武始称万岁、独尊儒家及封建文化统治社会开始,两千余年,中国只出了李白一个浪漫主义文人,其他田园诗人只能算半浪漫而己。

差可比拟的曹植相对就显得软弱以至于微小了。曹植才高八斗有点浮夸,但是其浪漫主义和谢灵运谢眺是一脉相承的。悲剧的是曹植生在帝王之家,其既不如乃父曹操豪放,又不似其兄曹丕阴沉。曹植好饮酒,目空一切,有浪漫的气质,无奈在政治斗争中消沉下去,后期作品也没有更进一步。钟嵘《诗品》之所以将曹丕排在中品而曹操排在下品,主要是曹丕后来创作了七言诗,而曹操却是四言五言,身为上品的曹植一生都停留在五言上。

许多人错误地以为李白最崇敬的诗人是谢灵运,其实是谢眺。谢灵运和谢眺都是浪漫诗人,合称大小谢,但李白对谢眺更为推崇。李白怀念谢眺的诗至少有以下几首(摘句):“三山怀谢眺”“令人长忆谢玄晖”“空吟谢眺诗”“谢公离别处”“诗传谢眺清”“临风怀谢公”“中间小谢又清发”“我吟谢眺诗上语”“谢眺已没青山空”。

李白一生为文,追求“清”之境界,故有“诗传谢眺清”“中间小谢又清发”之语。这与杜甫推崇和追求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庾信文章老更成”完全是两种境界。清乃天成,唯妙手可得,故李白梦笔生花,才华天纵,既为谪仙,自当超凡。

其实浪漫主义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想象力特别丰富。余游清华园时,见闻一多像,闻一多言“诗人最主要的天赋是爱”,吾当时即想,爱虽为天赋,但却不是诗人专有的天赋,诗人最主要的天赋是“想象力”。如庄子,如屈原。

可以说封建儒家思想禁锢了文人的想象力,虽有大小谢等人突围,但只有李白是突围到最远、最高的一个。

4

回到农村,我出生之地。淮南小山的自然山水略显清秀,缺少奇峰大川诡谲苍茫之感。唯村口一棵千年古柏略显沧桑,及山岗五棵石松刚毅挺拔。

与自然最不和谐的是坟墓。没有一个坟墓是美丽的,多数有些丑陋,甚至比年老的衣衫不整露出瘪瘪乳房的妇女还丑。最丑的是坟墓的脸,那些被风剥蚀后不再洁白而呈黄蜡色的石灰,一如老妇人脸上的粉底。我并不是憎恨死亡,我只是不喜欢这些建筑——死者的房子。

即使活人的房子也多是不美丽的。还有普普通通缺少打扮的乡村少女。对中年妇女来说,只有洁白丰满的乳房和浑圆的屁股是美丽的,或许出自一种母性的崇拜。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身体被遮蔽在丑陋的衣服之下,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

直到我看到那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直到我看到不同于万紫千红的那支空谷百合。直到我看到平地上钻出来的一棵梧桐树苗。美在不经意的时刻就将我震撼了,幼小的美,那么强大。

就像我无意间从那位被称为“书呆子”的空房子中捡到的一本书——《牛虻》,忽然之间就开启了一扇外面世界的窗口。还有“书呆子”留下的一幅字画,另一扇窗口。那些小时候背过的唐诗,这一刻与这些窗口合围起来,构建成一个美好的模糊的屋子。

就像我第一次偷着去镇上,在电影院看到的那场豫剧,在书店中买到的那只书签,看到那条更宽广的河流。白茅一如既往,漫山的杜鹃。鹞子在天上飞,乌云又逼近了最高的山顶。夕阳照半山的斑斓秋林,野菊花。雪地中动物的足迹,仍流尚的山涧,一头小鹿瞬间的跳跃。

大鼓书,月牙板。听说书人说“湿手打死人”,玩耍时不敢洗手。一个小孩牵着瞎子走在田埂上。罗盘,法事,道士,和尚。有“引路魂”出没的一段山路,装“死伢子”的一只提筐。月光下被看成大路的一条小溪,误奔入小溪中。

许多懵懂的恐惧长大都消失了。穿花裙子的小女孩长成了少女,有长颈鹿一样的脖子。十五岁第一首诗,幼芽。第二首诗,大树。听同学们谈论北岛,谈论《河殇》。去神龙架原始森林不?不去,听说那里有野人出没。恐惧从未消失——死亡。

无惧生死后才重新捡起文字。真、善、美,在死亡的熔炉中考验过之后,就像爱情,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一如那棵重新钻出地面的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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