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红颜册|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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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罗楠 首图|末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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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的天空如滴了墨汁一般渐渐透出黑意,一半却还是如梦如幻紫中流金的彩霞,迷蒙绚烂。

这霞色,漫过绵延起伏的山峦,漫过清澈流淌的河流,漫过等待收割的稻田,漫过小城的悠悠人家,停留在城中守备府那棵香樟树上,使它披上了一层柔美的光。

这座东海边的小城,玲珑细致,连守备府也和普通民居并无二异,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石雕壁檐的缝隙里因年久日深生长着瓦松和仙人掌。

宅子连接一条弄堂,被两扇大木门隔离,保护宅子里的隐秘生活。木门之外,是贯穿南北的路,路之外是河。河流纵横,穿越小城,每日供人们淘米洗菜浣衣。

谁能想到,这条河,亦曾有着奔腾不息的源头和壮阔诡异的流程,只是到了这里,因家家户户的栖住而平息了性情,只一心一意滋养着城中的居民。

还未到掌灯时分,外头青石板路上小孩子的笑闹声穿街过巷,府内后院却仍传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

卧房西窗下,一个四五岁的幼童兀自摇着头,朗声读出“戍鼓断行人,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突然扭转着身子,歪着头问,“阿婆,何为故乡?是家么?”

守在他旁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紫色褶裙,滚着二寸绣边;鸦色竖领小衫,外罩天青色披风便服,小玉葫芦钮扣。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罩了鬏髻,勒着撒了珠翠的额帕。尽管保养得当,可仍能看出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额头眼角皆有了纹路,这即将凋零的容颜。

听到孙儿的问话,她慈祥的眼神微微露出笑意,正欲答话,忽然,自暮色的城中传来虚虚渺渺的竽声,呜呜咽咽。她缓缓起身,走至窗前,兀自听着竽声。有些模糊的视线望着窗外茂盛的香樟。

故乡,故乡,记忆在极力地寻找,寻找那条河,那条流淌在她生命深处中的河流,那曾是大运河分支连接南北的河流,它曾经也叫御河,也是水路畅达,往来如织。

一条河连着一座城,在她记忆的桑田,始终有那么一座城,她的故乡,她少女时期所有的记忆,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地……

五十年了吧,她默默念叨着。她看着正逐渐被夜色覆盖的院落,看向虚无缥缈的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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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北方的夜。城门紧闭,城中一片黑暗。店铺和人家的门早已闭得严严实实。街上只有打更人的身影闪闪躲躲。

廖家的门也紧闭着。她站在园中花墙下,空披着一身凄惶的月色。缓缓抬头凝视着黑暗中的月,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她单薄的身躯寂寞疏冷,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绾了个髻,斜插着一支银质绿松石簪子,珍珠流苏随着晃动发出玎当的清音。她的头发很美,这在全城是出了名的。但此刻,她没心思欣赏这令她爱惜的长发。三天了,已经三天了。她的眉间爬上一丝烦愁。父亲已经三天没有还家。城门外,兵临城下。

她只听说是东边的匪,欲强娶城中的女子。屯兵已经整整三天,声言再不交人,天亮即破城。朝廷外援迟迟未到,城内百姓惶惶。她的父亲,作为乡绅被招去商议对策。

簪子铛的一声掉落地上。她陡地一惊,弯腰拾起。头发已披散下来,如秀丽的瀑,遮挡住美丽的前额。

这支簪子是年初她被选入掖庭时,父亲送她的。她不过二八年华,因才貌出众选入内廷,不日就将入宫。她本不应有这些烦恼的。

她还在出神。“小姐——”她回头。是丫鬟蔓荆。虽已入春,蔓荆仍旧穿着厚实的襦袄,坠着浅粉色的穗子。头上盘着的两个圆髻小巧可爱。她噘着嘴,娇嗔怪道,“又不披外衣出来,着了凉可怎么办。”她把外衣给她披上。

她笑笑,“蔓荆,外面还没有消息吗?”蔓荆摇摇头,“听说,那帮土匪可凶了。”蔓荆紧张地说。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有什么凶恶之分。”她淡淡地说道。

月亮偏移,寒气重了。她移步坐到廊下,看着月下的后院。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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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匪首看中的女子在家中自缢了。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她宁肯去死也不愿和他们走。她想。那女子的游魂想必还在这座孤城的上空飘荡吧。一阵夜风吹起,她抓紧衣襟打了个寒噤。

她突然敬佩起那女子来。她也一样孤独么?否则为何这样选择。在离去的一刹那,会否获得如这月色一样的一片澄净呢?不得而知。想想自己,有大好的年华,艳丽的容颜,几日之后,将被体面地送入皇宫。皇宫,是一个多么浮华香艳的地方。

那然后呢?开始禁锢的一生,抬头只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天,成为一大丛美人蕉中的一株,或者是君王夸耀权力的一个词语。

她这一辈子都将只为帝王的尊严荣耀而活,生死悲喜亦由不得自己。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她无非得一个堂皇的谥号和一只沉香木的棺椁。她们,到底是殊途同归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此刻,她倒有些敬重那女子了。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而她,连选择的勇气都没有。即使抗拒,亦只能妥协地接受。她的眉心越锁越深,脸上显出凝重。今夜,她是想得太多了。

“小姐——”她回头看蔓荆有些困顿了,便道,“蔓荆,你回屋睡吧。不要顾我。”

夜是静静的,打更人一声一声的更声在城中传得老远。

这座城,这座她从小生活的古城,是那样充满了人情。

打小,她就听父亲说,他们生活的古城,前朝是做过陪都的,形状气势自是不凡。只道那四方的城体,高大阔深的门洞,常年流水不断的护城河,精美的石桥,战时,军队车马亦可从坡道迅速登城,驰骋于宽阔的城墙之上,是何等的雄伟。

虽然陪都不在了,亦不复那莺歌燕舞的温柔乡,少了帝王气的古城更多的是洋溢着尘世烟火的安稳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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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廖家女儿的记忆里,这座城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红桃,夏天满湖荷花,秋天桂花飘香,冬天腊梅绽放。

城中的人安稳静心地生活当下。那些城中普通的人家,胡同小巷,大宅院落,青砖灰瓦的墙,墙头探出蔷薇花。院中央通常有一株老桃树,香气氤氲了半条街。人们赏花、望月、喝茶、荡舟、听曲、嬉戏,游荡于城中,秉烛夜游,出入尽欢。

这样一座略带颓废而美的城。

城中有棵几百年的古槐,静默、凝肃、苍盛,支撑着古城的端庄,也使她的童年有了凭靠。风悠悠地吹着,遍地的月光。远处似传来了竽声,那幽幽的,凄楚的竽声,单调、反复,然而却充满了末路哀愁的竽声,在澄静的夜空下回荡着。

现在,这座城成了孤城绝域。她是听着这竽声长大的,这声音在她生命中久久回荡,把她召唤。原本,她以为她会在这城中终老,城陪着她,她亦陪着城。可是,临了,她还是要离开城。

从小,她被严加管教,书画女红,都是照着一个体面、尊贵的女人去教养。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其实一早,她的结局就已被注定。

她抬眼望向迷蒙的黑夜,眼前竟幻化成了被囚住的四四方方的天,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她低下头,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指甲深深地掐到肉里去。不,不。她蓦地站起身。

电光火石之间,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

她的心,此时如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困扰和假想在慢慢退却和消失。渐渐清晰成一个词语:离开。

既然那女子已死,既然事况危急……她有些站不住了,慌忙去扶廊柱,外衣倏地滑在地上,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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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去。

她是宁愿做一丛野菊花散落天涯,也不会成为银篱金笆院墙内一株娇牡丹黯然凋零的。她的心孤独而亢奋地跳动着。动了这个念头,她一下子释然了。竟想起了小时候在城外的河边无拘无束玩耍,那仿佛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她倒不恨那些兵匪了,说不上是谁成全谁,因了她,他们成全了她,而她,又成全了这座城。

她不会想到,此去经年,一别万里,辗转天涯,会在另一个南方小城中悄然终老。这是她要的结局么?

她要走了,之前的一切努力全无用了。她陡然有一种失重空白的感觉。父亲知道了会怎样?他一定以为她是疯了。放弃掉宫廷尊贵的身份去做土匪的夫人。但她知道,父亲是会懂她的。

她捡起外衣,步回房间,关上房门。竟见蔓荆这丫头枕着一只胳膊伏在桌上睡着了。蔓荆自打九岁就跟着她,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我走了,她一定会很想念我。她怜惜地为她披上外衣。

走到妆台旁坐下。一只手托着腮。镜中的人真美。有着山茶花一样的面容,只是过度的思虑使那小小的,尖下颏的脸显得苍白无力。她想涂一点胭脂。拿过那只小小的白玉盒子,盒面上描着一只蝴蝶,轻香扑鼻。这是去年她和蔓荆用茉莉花的种子研碎兑上香料制成的。她只凑到脸前闻了闻,并没有搽。

手腕上的银镯碰到桌面,发出顿重的声响。她把那只簪子狠狠地插进头发,只带这只簪子。她换了襦裙,是她喜欢的浅紫色配湖绿飘带的那件,干净整洁。她看着昏黄镜中的人,灵巧清瘦的嘴角动了一下,惨然而愉悦地笑了。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住了十几年的屋子。一景一物只是一期一会,到底彼此辜负。蔓荆正睡得香甜。她眼睫毛微微一动,关上了房门。房内的烛火,晃动几下后,噗的灭了。

她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熟悉的街道。她似走在时间的洪荒中,心里全是回忆在缠绕。今夕何夕,这样的夜,这样的城,她这一生只得这一次。

咝溜溜的夜风吹来,她裹紧身上的黑色斗篷,消失在黑暗中。

她的意识很清楚,她看到了熟悉的城门。门楼上的城旗被风吹得豁喇喇乱响。天就要亮了。她紧紧步伐,终于走到城门下,平静地对守城兵士说,

“打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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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秀(明,生卒不详),女,大名府城内人。

崇祯某年,一兵匪头领,率众围城,声言城内某氏家有美女,愿得之后解围。某氏家人恐惧,百姓慌慌不安。当此时,西秀挺身而出说:“以一女而完一城,此不世之功也,愿请代之。”匪首得秀,府城解围。

事过数年,有邑人在江南遇见西秀,询问乡里,互叙离乱始末。西秀说,被掳后与兵匪头领成婚,劝其改邪归正,官太平营守备。

——《大名县志·人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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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冯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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