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写小说需要才华吗?几乎每个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还没有人会毫不犹豫地断言:写小说不需要什么才华,只需努力便可成功。遇到这个问题,即便是对所谓“才华”持审慎态度的人,也经常会这样小心翼翼地讲:写小说是一门技艺,即便不需要多大才华,起码需要一点点特殊的才能。殊不知,这是一个创作误区。

表面看来,写作——不比开车,只要身体和心智不低于正常人的水准,便能在驾校拿到执照,可以驾车上路——尤其是写小说,确乎不是一般人都能干的事情,即便学富五车的学者教授也未必会写小说,似乎需要那么一点天才,或者才华,最不济也得有些才情才好。其实,这里有一个天大的误会:所谓天才、才华、才能之类,其实是人的想象,是对无法解释的神秘的思维力量给出的一个偷懒的笼统的解释。写作需要才华、才情、天分之类的说法,其实是一些作家对自己从事的这个行业进行的某种“自魅”行为,或者为自己写不出好作品进行自我解脱的一个借口:我没有才华了,所以写不出东西。

但实际情况是,作家们之间保持一个默契,或者叫“耍心眼”:虽然他们都有才华,但越有成就的作家越不承认自己有才华这回事。

美国作家罗伯特·本奇利在自己写作越来越顺利的时候,幽默地说:

“我写了十五年之后,我才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写作的天分,但我无法放弃,因为那时候我已经非常有名了。”(本奇利:《我不知所措的十年》)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美国作家罗伯特 本奇利

郝老师相信,本奇利不是开玩笑,而是一种苦涩的自嘲。小说家往往是越写越谨慎,越写越没自信。长篇小说《山本》的贾平凹在此书的“后记”中写道:

“未能一日寡过,恨不十年读书,越是不敢懈怠,越是觉得力不从心。”(贾平凹:《〈山本〉后记》)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贾平凹《山本》后记手稿

这是被称为文坛“鬼才”的贾平凹对自己所谓“才华”的理解和无奈。

年龄越大,阅历越深,越怀疑年轻时候的那份骄人的自诩,甚至抱愧年少之时过分依赖天纵之才的那种无知。出版了450万字的《你在高原》之后,张炜承认写小说是一桩“愚人的事业”,只有傻乎乎地拼尽气力硬干,才能无愧于自己的那份痴傻:

“在这样匆忙的时代,把如此长卷突兀地推到某个读者面前,不仅悖时,好像还有些愚蠢和莽撞。因为我们谁都明白,冗长的文字是最令人讨厌的。它也的确太长了,四百五十万字。不过对照我们度过的漫漫长夜,它也许还有些短呢。”(张炜:《我在写一本不屈服的书》)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张炜《你在高原》书影

依仗着自己的才气而纵横文坛的人,往往都会半途夭折。当年“鸳鸯蝴蝶派”占据上海文坛的时候,个个都是才华横溢,逞才使气,被鲁迅骂作扭扭捏捏的“才子气”,一篇《上海文艺之一瞥》活画了这群文人如何制造文坛的虚假繁荣,又如何走向末路。

事实上,鲁迅非常警惕“才气”这个东西。当别人说他有天才的时候,他马上纠正说:

“哪里有什么天才,我只不过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创作上罢了。”(《鲁迅全集编校后记附录》)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鲁迅向群众演讲(木刻)

很奇怪的是,鲁迅这句著名的话常常被人拿来用作鼓励人勤奋上进的格言警句,“鸡汤”味道十足。其实鲁迅不是蔑视天才,而是对那些拿“天才”或“才情”欺世盗名的人的深深戒备和长长不屑。

“文革”期间有一个政治事件也颇能说明:被人称为天才是一件危险的事。随着政治形势的发展,野心家林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玩了一场“称天才”的把戏。他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想把毛泽东先举之入天,然后再把他按之入地。可惜毛泽东识破了林彪的花招,在“滴水洞”反思了十几天后,写信给江青说“在重大问题上,违心地同意别人在我一生还是第一次”,吓得林彪赶紧住嘴,称病,隐身。这就是“天才”和“称天才”背后的阴谋与阳谋。对此,鲁迅还专门发明了一个词,至今还经常用——“捧杀”。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林彪称毛主席为天才

其实写小说并非不需要某些必不可少的才能,但把这种才能神秘化、附魅化、“举之入天”化,实际是把写小说这件平平常常的技艺,搞得像巫术一样,让它脱离人间,到头来对写作往往非常有害。比如,小说大师沈从文对此有他别致的理解。

如果说,沈从文先生是个有特殊文学才华的人,大概没人反对,但是他却特别讨厌“天才”和“灵感”对写小说的作用。他说:

“作者若对于‘天才’怀了一种迷信,便常常疏忽了一个作者使其作品伟大所必需的努力;对于‘灵感’若也同样怀了一种迷信,便常常在等候灵感中把十分可贵的日子轻轻松松打发走了。”

沈从文先生讨厌小说创作天才论和灵感说的理由也很有意思——

“这些人相信天才以外还相信灵感,便使他们异常懒惰起来,因为在任何懒惰情形下,皆可以用‘灵感不来’作为盾牌,挡住因理性反省伴同而来的羞惭与痛苦。”他甚至把这种奇谈怪论归咎于作家的道德伦理方面:“中国作家最不道德处,是迷信天才与灵感的存在;因这点迷信,把自己弄得异常放纵与异常懒惰。”(沈从文:《致〈文艺〉读者》)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晚年沈从文

关于文学才华,创作技巧什么的,巴金先生说的更直接: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写作不是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对我的祖国和同胞,我有无限的爱,我用作品表达我的感情。今天回顾过去说不到什么失败,也谈不到什么成功,我只是老老实实、平平凡凡地走过了这一生。”(巴金:《文学生活五十年》)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巴金的生活和著作》书影

我想,这不是巴金先生假谦虚,更不是他故作低调,而是一个文学老人在回顾自己写作生涯的时候对文学工作的特质,对一个小说家的特质所做出的基本衡量和中肯评价。写小说确实不需要什么才华,小说家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只要付诸真诚,付出爱心,坚持努力,就能写出好作品。

老舍先生说得更实在:

“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像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扔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老舍:《谈创作》)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老舍论创作》书影

这里揭示了一个写作的常识,甚或是一个秘密:写小说没什么神秘的,和开车一样,多开多在路上跑自然就能成为老司机。

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写作的神秘面纱更是被无情揭开。美国一位从事几十年创意写作课程的教授杰里·克利弗研究了美国几十位成功的小说家的案例,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写作可以发表的故事并不需要特殊的才华,你需要的一切就是自己的情感和生活经验。在其他艺术门类中,比如音乐和绘画,你可能需要一种特殊的、与生俱来的才华。不过,写作就不同了。写作之所以不同是因为生活技巧就是写作技巧。每个人都有一整套的情感和足够多的、戏剧性的、痛苦的、激动人心的经验可以供你使用。你在你的内心世界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东西,这些东西你永远用不完,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写自己的事情或者你个人的经验。不过,你现在已经有的东西足以让你想象和选择任何一类故事。另外,作品发表的标准也不高,许多没有什么才华的作家都在赚大钱。”(克利弗:《小说写作教程》P211-212)

作家之间“耍心眼”:虽然都有才华,但从不承认才华这回事

美国创意写作教授杰里 克利弗

这段话足以解释那些没有多少才华却每天更新万言,年收入几百万的网络文学大神是如何取得成功的缘故了。

走出“写作需要天才或才华”的误区,便会海阔天空,放下包袱全身心投入创作。除此之外,创作还有一个误区,那就是“写作需要很高深的学问”。

当记者问及海明威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基本条件时,这位伟大作家轻描淡写地说:

“粗通文墨即可。”

老舍先生也说过:

“认识二千汉字便可以写很好的小说。”

有专家对老舍的小说做了量化分析,发现他的小说基本是用2500个以内的常用汉字写成的。因此,写出能够发表的小说真的与才华无关,与学问和学历也没有多大关系。

尽管如此,最后郝老师必须强调:那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文学奖、布克奖的作家(中国的鲁奖、茅奖除外),不在这个行列之中——这些人是真正的天才作家,仅仅靠勤奋写作、不断学习、提高技艺还是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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