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故事比小说精彩N倍,如今再掏心扒肝写小说,还有何意义?

经常有学生问郝老师,我们处在移动互联时代,网上每天发生的故事比小说精彩N倍,如今我们再掏心扒肝地去写什么劳什子小说还有什么意义?请容郝老师慢慢给你讲。

首先要回答我们为何写小说?

巴尔扎克坦诚地说,写小说一是为钱,二是为名。我相信他说得很真诚,因为他经常债台高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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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油画像

但是我国作家,尤其是民国时期的那批人,对写小说的动机说得比较含蓄,甚至很冠冕。鲁迅、茅盾他们说:为人生;郭沫若、郁达夫他们说:为艺术。沈从文、徐志摩他们说:为建造希腊小庙,供奉人性;而张爱玲、苏青他们说:为摆脱做女人的苦楚,让太太走出客厅。

西方现代派作家写作动机有点复杂。马尔克斯说,写小说是为了摆脱独裁统治,让世界看到独夫家长的没落;卡夫卡说,写小说是为了纾解保险公司一天工作的压抑,让自己那颗痛苦的心找到发现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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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家李云雷也创作小说

我们同时代的作家说的更加实在。莫言说,写小说为了高密东北乡的那片红高粱红遍世界,让人记住屎尿横流和笑语喧哗里有中国人的魂魄存焉;余华说,写小说就可以不要在县城的小诊所里当牙医了,好在十八岁的时候出门远行和在细雨里呼喊。银行职员双雪涛,写小说是为了参加台北那个什么什么文学奖,偷偷投稿之后结果中了奖没有不写下去的理由了。郝老师的好友李云雷,写评论之余也写小说。他说,写小说是为了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那个老家,与少年时代的亲朋好友和儿时伙伴在小说里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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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受到瞩目

这些理由都对,郝老师也同意;但是,作为一位研究创意写作兼写小说的学者,郝老师从创作现象和创作心理的角度提出一条理由:写小说从根本上说,是为了自己活出更多的自我,跳出自己人生的有限性。

你如果是个农民,耕地、播种、施肥、浇水、收获,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活得有滋有味,但是你就是农民;你是个官员,开会、规划、统筹、协调、运用潜规则,你还要忠诚干净担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果不出事善终的话,退休后含饴弄孙养花养草,你就是个单纯的人民公仆。同样,教师、医生、警察、商人等等,无论成就大小,平凡还是伟大,都是扮演了自己的固定角色。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你的人生看似和上述这些人一样——辛辛苦苦写作,夜以继日敲字,无非就是发表、出版自己的作品,让更多的人阅读这些小说;但其实对你而言,你写小说最大的乐趣在于你能活出更多的人生,你活的不是自己一个人,你要和你的人物一起体验、生活。

如果你写一个短篇小说,你就要同你的人物待在一起一周或几周时间,直到你把这篇小说投给杂志社。如果是写一部中篇,那就复杂多了。你要为男女主人公寻找一个合适的时代和职业,操心他们的婚恋、工作、朋友和家人,更要发现他们的创伤和激情,给他们制造戏剧冲突,让他们处于紧张而激烈的矛盾与障碍中采取行动,寻求突破。你每天都要与这些人物在一起,你在乎他们的焦虑与欲望,担心他们的明天和未来,你要和他们一起处理人际关系,应对突发事件,与他们一起恋爱、接吻,甚至上床。你要接受主人公的凄惨命运,你还要对男女主人公的阴谋、算计、嫉妒、仇恨等负面情绪承当下来,转化为“剧情弧线”。总之,你要与这些人们待一个月甚至数个月,直到这个中篇小说彻底定稿,交给杂志社或出版社的编辑手里。即便如此,你还有一段时间的缓冲期,还要想着你小说的人物与命运,直到下一步小说构思成型,你又进入另一个(些)人的命运里去。如果下一步小说是一部长篇,你就需要一年或更长的时间与书中的主人公们在一起。

郝老师认为,写小说就是在别人的生命里旅行;不,说旅行有点轻了,应该是在别人的灵魂里经历欢愉快乐和生死挣扎。小说家要钻到小说人物的躯壳里,你不能作假,不能虚伪,不能偷懒,否则你的人物就会欺骗你和读者,你的小说就会失败。小说家和你笔下的人物一起生活,观察他们,了解他们,体贴他们,成为他们,去理解不同于你的世界和生活。

美国小说家凯·斯鲁安说:“通过努力写作,我们能诠释自我、解释我们的过去和世界的看法。写小说的最大回报之一是,理解所有的人物,以及他们各自所处世界中不同的行为动机。”(《移情与人物塑造》)另一位小说家爱迪尔·梅迪武说得更直接:“我喜欢写小说的一个原因就是我想跳出自己有限的生活,换成别人的形象。戴着面具,我能感到最大程度的自由和尽量生活的可能,并且可以了解在自己有限的范围之外的主观活动。”(《航海者:写不认识的人》)

这就是写小说的福利——这个活动允许你进入别人的生活,进入别人的家庭,进入别人的内心。这种权力或福利不是没有代价的:你必须吃苦,你必须劳神费力地研究人性,必须孜孜不倦地趴在电脑前敲击,直到颈椎病发作,痛得你爬不起来。

写小说就是要活成另一个人。有人说,一切小说都是自叙传,甚至教育你“写你最熟悉的”,这都没错。但是,小说毕竟不能写成真正的自传,因为那样做的危险在于你的小说就会变得极其狭窄与无味,因为人都是倾向于对自己赞美的,每个人都是往好里想自己,任何贬低自己的表达都会遭到心理抵触的。所以,你的小说要是写成自传,无疑会成就一部自夸的小说。读者是聪明的,一眼就看穿你的不诚实和虚伪。由于你的生活面是如此之狭窄,即便你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了一本成功的小说,你一下子就用完了自己的所有资源,成了真正的“一本书作家”,可怜。

再回到我们的问题。有人看到今天互联网时代到处都是精彩故事,比小说精彩N倍,认为无需小说家来写小说了,只需上网便可活得精彩内容。不错,我们如果天天上网,你会被无数“奇观”吸引、震慑,甚至迷恋。但是互联网的特点就是制造奇观,不断推送给你,冲击你的感官,然后快速遗忘,让位于另一场“奇观”。当你看到无数“奇观”之后,你就会觉得外面的生活真精彩,我的生活很无奈,于是慢慢产生厌倦和弃世之感,让你越发觉得生命之虚无,生活之乏味。而一篇好小说给你的东西不同于互联网之处在于,它给你一个精彩故事,故事里的人生与你发生神奇的关联,让你产生生命的希望,生存的勇气,而不是厌世,烦躁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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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时代的到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同样会改变文学

郝老师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看手机让你更加烦躁不安,读小说却能让你安静。睡前看手机,尤其是看那些推送的东西,你会越发睡不着,而读一段你喜欢的小说,睡得就安稳踏实,睡眠质量就高。郝老师认为,手机故事给的是刺激,惊奇,好小说给你的是感动、慰藉。前者让你感到自己生活乏味,而后者让你感动生活安详;前者是快餐大餐,后者是家常菜玉米粥,前者让你满足口欲之福,后者给你健康和营养。互联网故事多半是现实刺激出来,未加淘洗加工,泥沙俱下,粗粝有害;而成功的小说经由作家的体验和精心创作,受到人心的检验和历练,更细腻动人。所以,互联网时代非但不会丢弃小说,反而更加需要优秀的小说,我们的身体什么时候都需要有营养的东西,刺激辛辣只能满足你的胃口,但不会也不能替代营养物质的正常摄入。

对于作家来说,互联网时代对他带来巨大挑战,失去了许多读者是一方面,而更大的挑战在于题材的更新、思想的新锐和技术的进步。你写的故事太陈旧,或者照着网络上的素材加工,读者不买账。比如余华的《第七天》,写的内容大都是网上发生的故事,大家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你何必重新翻炒一遍呢。所以读者读完《第七天》慨叹余华江郎才尽,就是因为余华写小说所用的题材不能更新,思想落后于网友的认识,又用了老一套叙述手法,真实让人大跌眼镜。好在余华毕竟有才华,他很快就走出了“紧跟时代”的误区,而是另辟蹊径,用自己的眼光和独特感受向世界发声,最近的作品《我只知道人是什么》,平实而真切,分享了许多经验,是一部医治互联网躁郁症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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