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骰子安紅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稚嫩的朗朗讀書聲入耳,堂中一群八九歲的孩童正搖頭晃腦背誦著王維的《紅豆》,窗邊一個女童卻已然入睡,暖暖的陽光落在她的髮間,將她攏在一片金光裡。倘若不是在學堂中,確是一片好景。
“紅豆,紅豆...快醒醒...”一陣吵聲把她驚醒。紅豆猛然抬頭,正對上他凌厲的眼神。一瞬間,她竟然恍惚走了神。書生背發,手持戒尺,一身青衫,眉宇間一股嚴厲。或許只是因他氣紅豆課中睡覺,才透出些許冷傲。
這便是她的新先生,溫知。
“先,先生...”她瞬時滿臉通紅,怯懦的站起來,不再敢看他。
“你還知道我是先生,別人都在背書,你卻還能睡著。”他看著她,冷冷的啟口。
“我錯了...先生...”她的小臉漲的更紅了。
“你叫什麼名字?”
“安紅豆,玲瓏骰子安紅豆,便是我的名字。”說起自己的名字,紅豆突然有了信心,抬起頭對上了他深墨的眼睛。
“小小年紀,卻知道這句詩。”他輕輕一笑,
態度確實溫和了許多,“那你可知,這又是誰的詩?”“晚唐詩人,溫庭筠。”她再一次揚起小臉,像是在等著先生的誇獎。
“你倒能答上來,那便饒你這次吧。”溫知點點頭,轉身自顧自的說“原來你是溫庭筠的那顆紅豆呵。”
紅豆摸摸頭,沒聽懂先生的話。但心裡暗暗竊喜先生沒有打自己手板。
放學後,紅豆和三三兩兩的孩童結伴玩鬧著回了家。進了自家的廳堂,竟發現溫先生也在家中,她頓時像個做錯了什麼事情一樣,壓抑住不知道是驚訝還是驚喜的心情,怯懦的蠕動到自己母親的身後。
“紅豆,過來,見過溫叔叔。”父親向她招招手,溫叔叔...紅豆揣摩著,悄悄在母親身後探出腦袋望向溫知,他正端起一盞茶,頷首啟口,輕輕抿了些許茶。隨著他喉結的蠕動,她竟然也不自覺的嚥了口口水,手心裡出了點點汗珠。
“這孩子,怎麼這麼切切諾諾的。”母親往外拉了拉她。“不礙事的”,溫知放下茶杯,衝她笑了笑,“在課堂上,我們已經認識了。”那瞬間紅豆感覺他的笑容是有溫度的,就像他的姓名一樣溫暖。
這時候她才知道,他不僅是她先生,還是父親幼時原鄉的好友。此次相逢也是有緣至上。
更是做了紅豆的教書先生,父親讓她喚溫叔叔,可她猶豫了許久,還是喚他,溫先生。
那一年,民國二十一年。
她九歲,他二十三歲。
“玲瓏骰子安紅豆,先生,你可知下一句是什麼?”
桃花樹下,石木旁邊。溫知在書上做摘錄並未回應她,紅豆揀來花瓣用他面前的墨暈染成點點圖案。
“先生,你快說呀。”她抬起頭,眨著閃亮亮的大眼睛,就像小時候在課上期待他的誇獎一樣期待他的回答。
“你八歲便知曉這首詩,現在又來問我做什麼。”溫知沒有停下手中的筆,只是用斜晲了她一眼。她悻悻的低下頭,繼續染著桃花,不再說話了。過了許久,他停下筆,看她在認真的把他的墨灑在花瓣上。不禁覺得即好氣又好笑。
“紅豆,你把墨汁灑在花瓣上做什麼。”
“先生,酌墨桃花盡嫣然。”她回答著,站起身指著案上的花瓣,正在這時,一陣風忽來,案上的花瓣隨風捲入半空,飄飄零零,簌簌傳香,紅豔的花瓣勾勒墨染。紅豆仰起頭,鼻子上還沾染了點點墨跡,“好美啊”她驚呼,張開手臂,隨著風在花中高興的打著圈。
溫知愣了許久,眼前的場景確實別有一番美。
“酌墨桃花盡嫣然...”他低喃著,“果然是嫣然如畫”嘴角輕輕勾起一絲微笑。不知什麼時候,紅豆已湊到了他的面前,“先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被嚇了一跳,卻沒有做聲,低頭又拾起了筆。她就當他默許。
“先生,你為什麼至今還未娶親啊。”她託著下巴,一臉正經。父親給先生說過好幾門親事,可先生一個都沒有答應,現在別人都懷疑先生有斷袖之癖。
“咳...”他尷尬的輕咳了一聲,拉下臉來“胡說什麼,回去背書。”
“先生,紅豆是認真的。莫不是,先生已有心上人了?告訴紅豆,紅豆幫你。”紅豆卻死纏不放。
他嘆了口氣,停下筆,揉著眉心。“紅豆,你太小了。先生的事不要過問。”說完,他收拾書本,轉身離去。紅豆痴痴的望著他的背影,許久,直到連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溫叔叔要去參軍了。”父親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十分突然。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參軍?為什麼要去參軍,他一個教書先生只能文不能武...”頓時感覺自己說多了話,紅豆接著低下了頭。
“日本人打過來了,國家需要軍人,需要你溫叔叔這樣的人。”父親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溫叔叔,是個能文能武的人才。”紅豆突然覺得心裡泛上一股酸澀,她抬起頭“那,那溫先生什麼時候走?”“明天。”父親嘆了口氣,轉身走回書房。
紅豆愣了一下,猛地拔腿跑向溫知的家,她拼命的跑,就像晚了一秒鐘溫知就會消失一樣。淚順著眼角流出風乾在臉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會這麼難受,比挨先生板子都難受。
當終於跑到他的門前時,腳卻不敢再向前邁一步,心臟拼命的跳動,像是要跳出來一樣。淚也停留在眼眶裡,拼命打轉,卻流不出來。遲疑了好久,好久好久。她輕輕叩門,門裡傳來熟悉的聲音,她眼眶裡的淚撲簌簌的落了下來。
溫知打開門,看到的便是滿臉淚痕的紅豆。
“紅豆,你怎麼來了?怎麼哭了?”他吃了一驚,忙把她拉進屋裡,給她打了一盆熱水。
“先生,你是不是要參軍了。”紅豆小聲地問。溫知接水的手頓了一下,“是。”
“先生...”紅豆又紅了眼眶,她明白,溫知的決定,也明白現如今日本人的侵入,明白這片土地受著的威脅。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說什麼呢,女孩子,就要在家裡乖乖的讀書,不是學著舞刀弄槍,你是國家的棟樑,用筆去為這個國家儘自己的力量。”他揉揉她的頭髮,給她一個安慰的微笑,“放心,先生可以的。”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做出這親密一點點的動作,她愣愣的看著他的手,不自覺的伸出手握了上去,他的手明顯一僵,迅速的撤開了。
紅豆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先生,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我是詩人溫庭筠的紅豆。可是,我想做你的紅豆,溫先生的紅豆,溫知的紅豆。”
“先生,紅豆十六歲的時候,你回來好不好,你若不回來我便去找你。”
“先生,紅豆十六歲就要嫁人的,我不想嫁給別人。所以我去找你好不好?”
溫知愣了,半天沒有說話。
“紅豆,你跑累了,回家去吧。今天謝謝你來送老師。”他特意提起自己是老師,卻不知是在警醒紅豆,還是在警醒自己。
紅豆被他送出門,身後的門接而關上了。紅豆回身望著緊閉的大門,心裡緊緊發澀,殊不知,門的另一邊,溫知一滴淚落,落在手中的紅豆上面,暈染一片。
第二天紅豆再到溫知家時,已是大門緊閉,人去樓空。紅豆沒有推門進去,自卻也不知,案桌上的那張字條: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字條邊一顆紅豆零零孤立著,渾身透紅髮亮,似在暗自哭泣。
那一年,民國二十六年。
她十四歲,他二十八歲。
一九三九年,紅豆父親的煤礦被日本人佔領,舉家南遷。在途中母親卻患時疫病逝,安葬過母親,父親決定帶她去上海找溫知。
可卻不知此時上海早已淪陷。在去上海的碼頭,遇到日本人的巡查崗,父親為了保護紅豆不受欺辱,把她偷偷塞進了入上海船行的貨倉裡,可他卻被日本人安上了不法分子的帽子,當街槍決。紅豆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就那樣倒了下去,血流成河。淚水決堤,卻無能為力,現如今的她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她孤身一人,一顆孤獨的紅豆。
紅豆到上海的時候,日本人早已在上海紙醉金迷,逍遙枉法。
而她只知道溫知的軍團在上海,可現在這景象,又該從哪裡找起。又或是,上海淪陷是不是說明他的那支團潰敗了,那溫知是生又還是死?什麼都是未知,可是現在她只有溫知這一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無論是什麼結果她都要找到他。
“這位姑娘,可否來算一卦?算不準不要錢的。”路邊的一個算卦老者,向紅豆招手。“你能幫我找人嗎?”只要有一絲希望,哪怕是占卦這樣的希望也不會放過,雖然兩年來絲毫未有過音訊。“找人?呵呵,在我這裡,無論你是找死人活人還是陰陽人,我都能給你找到。”老者輕輕一笑,斜晲著紅豆。“真的?!”紅豆頓時眼睛裡閃出了亮光。“當然是真的,只不過,我是有條件的。”老者輕慢的說。
“條件?什麼條件?”
“直直往前走,第一鋪賣貨店買一盒胭脂我便告訴你你找的人在哪。”老人往前方一指,笑著說道。
“胭脂?!”紅豆詫異,“老人家,要胭脂做什麼?是您,,您用?”
“不要問了,照我說的去做,要買桃花黛。”老人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示意她趕緊去。
紅豆不敢多問,急忙跑向前去,她一進店門便急忙對店老闆說:“老闆,要一盒桃花黛。”
“哎呦,真不巧姑娘,今日桃花黛只剩一盒,剛被人買走,看,都走到那了。”店家一指,紅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瞬間愣住了,那背影,那背影是那麼熟悉!彷彿隔著那麼遠都能聞到他身上久違的墨香。可是,他的身邊卻另有佳人相依。還是...自己看錯了。
容不得思考,她急忙奔過去,朝著那個熟悉的,她日思夜唸的那個人奔過去。
“溫先生!”一聲喊住了兩個人,前面二人同時回過頭,那一瞬,仿如隔世。那張臉,不正是她心心念唸的溫知嗎。可是,可是他身旁的女人,旗袍加身,依附在溫知身邊,確是那樣般配。紅豆愣了,溫知也愣了。
她的腳步開始退縮,卻不敢上前了。如今的他,已然不是當面青衫戒尺,眉清目秀的溫先生。髮長及後,西裝革履,下巴蓄起了鬍子,臉上也多了許多滄桑,確是更加成熟了。
但是,卻依然還是那麼熟悉,那麼熟悉的他的氣息。
“紅...紅豆.!”溫知不可置信的盯著紅豆,時隔多年,此時的紅豆早已長髮及腰,稚嫩的臉上多了一份堅毅。“紅豆,真的是你嗎?”他向她走近一步,臉上看不清是什麼表情。
“溫...溫先生...”紅豆聲音有些顫抖,“溫先生......”紅豆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就像一個四五歲的孩童,哭的那麼撕心裂肺,那麼孤獨無助。
溫知心裡猛地一緊,走上前蹲下身子輕聲安慰:“紅豆不要怕,我是溫知,我是溫先生。”
聲音依然那麼溫潤如玉,好像只要聽到他的聲音,所有的傷口都可以癒合。
“你好,我是溫知的未婚妻,渡邊伶。”渡邊伶放在她面前一杯茶。。
“溫先生,你有未婚妻了?”紅豆低喃道。
溫知身體一僵,“是啊,你是不是也嫁人了?”紅豆扯出一絲苦笑。
“你究竟是誰,,你還是溫先生嗎,還是紅豆曾經認識的溫知嗎?紅豆蜷縮在沙發,環視著空曠浮華的房間,感覺從未有過的陌生和害怕。
“紅豆,我不想跟你解釋什麼,你可以選擇相信你看到的。先好好休息,我有點事出去一趟。”他站起身,拿起外套轉身離去。
“先生,要佔卦嗎?算不準不要錢唷”
溫知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走。“先生,最近會有血光之災啊。”他腳步一頓。
“是你心上人的血光之災。”老者閉上眼睛,緩緩說道。
“心上人...”他心裡一沉。猛地回頭,而老者,身影早已遠去。
黑夜的遮掩下,溫知坐在房間最黑暗的角落。身邊散落了堆堆菸蒂,他極力忍住將要落出眼眶的淚。事情從紅豆的出現開始,一切都變了。溫知的身份從無人知曉,所有人明曉的只有他溫知是個漢奸。他的內線身份,不知道還能保護多久。一切都變成了細線上的未知,紅豆也因此變得危險至極。只因為他太在乎紅豆,更希望她離他越遠越好。
紅豆和所有人的理解,是一樣的。超過溫知預想的是,她對他的喜歡,壓過了他現在所有所謂的不堪。
“只要你幫我報仇,只要你不傷害任何一箇中國人,只要你不要娶渡邊伶為妻,我永遠不會恨你,永遠不會離開你。”紅豆牽住他軍服的衣角,滿臉的乞求。
他回頭看著她,揚手扯出了自己的衣角。轉身告訴她,“下個月舉辦婚禮。”
下個月舉辦婚禮,呵,這算什麼,自己的尊嚴盡失,也不過他冷漠而過。
“你真的喜歡那個日本女人?”紅豆盯著他的眼睛。
“喜不喜歡,不重要。”
“那對你來說,什麼才重要。”
溫知沒有回答,徑直往外走。“溫知!”紅豆失聲。
“記得叫我,溫先生。”他最後戴上軍帽,筆直的後背讓人心底生寒。
溫知,也許在我九歲那年起,就在朦朧中愛上了你。
溫知,我從不肯喊你叔叔,是因為我不想承認你是長輩,不想承認我們之間的距離。
溫知,自你做我先生起,就註定這一輩子我非你不嫁。
溫知,時隔近十年,你卻也是還未曾喜歡過我吧。不知,你是把我當作女兒還是妹妹。總之,是未曾當過愛人吧。
溫知,不管你是軍統也好,參謀長也罷,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那個青衫戒尺的教書先生。
溫知,總是覺得你不是因為愛渡邊伶才會選擇跟她結婚。好像知道,在你心裡,有沒有愛過一個人,她又是誰呢。
溫知,即使你不為我報仇,我也不恨你。只是殺父之仇不得不報,我選擇一個人離開。
溫知,我不想參加你的婚禮,因為,新娘不是我。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知這句詩是否像我們,只是君從未恨過我生的晚,因為不屑。
溫知,若有來生,我希望你記得。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溫知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已經是事發之後了。
婚禮當天,紅豆那樣的美,豆蔻紅唇,長髮及腰,淡藍的旗袍勾勒出線條分明的身姿。嘴角揚著一抹驕傲的微笑。
溫知突然認識到自己的心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跳動的。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自溫知發現腰間的槍不知何時不見那一刻,自紅豆朝渡邊扣動扳機那一刻。
旗袍伴著鮮血在溫知眼前倒下,溫知頓時像個丟失了什麼寶貝的孩子,衝進混亂的人群拼命想要接住紅豆。“砰~”紅豆的身體沉重的落在地上,地上濺起血,像極了盛開的花瓣。她衝他笑著,讓他又想起了那年桃花樹下,她笑得也是這麼美。
“先生...我美嗎...”她扯出最後一絲微笑。安靜的像一個斷翼的精靈,然後永遠消逝。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沒有說不答應你,我沒有說不報仇,我怎麼可能會不給你報仇,我怎麼可能不答應你,可是,可是你怎麼就不能再等一下,再等等我……
“玲瓏骰子安紅豆,先生,你可知下一句是什麼?”桃花樹下,她甜美的微笑,永遠定刻在那一瞬間。
“入骨相思知不知...”他撫摸著碑上她的名字,喃喃自語。
“我是溫先生的紅豆,是溫知的紅豆。”
“你是我的紅豆...”一滴淚下,萬般悔恨。
這一年,民國三十年。
她十八歲,他三十二歲。
奈何橋上,陌上嫣然。
知與不知,又有什麼分別呢。下一世,仍舊記不得,帶不走。
一滴淚悄然而下,落在碗裡激起圈圈漣漪。
她一飲而盡,停留在嘴中的紅豆散發陣陣苦澀味漸漸模糊。
玲瓏骰子安紅豆,他愛的,原來始終是那顆紅豆。
她痴痴相念,一生的選擇,終究是對了。可卻連同腦中的名字,隨著孟婆湯,煙消雲散了...
表情(其實只是愛,君生我未生的那種感覺,只是愛,我問你玲瓏骰子安紅豆,你便能會意,下一句,是我那麼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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