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與都市傳說
歷史悠久的城市都不缺都市傳說。在英國首都倫敦一直存在這樣的傳說：
倫敦地鐵旁邊埋著死人。為了避開這些死人，才把地鐵線修彎的。
如果你看看地圖，會發現19世紀早期的倫敦地鐵確實沒走直線，站與站之間曲曲折折，好像在避開什麼東西。
按照傳說，這些東西就是埋葬1665-1666年鼠疫受害者的萬人坑。
1665年鼠疫爆發，人們在倫敦Holywell Mount埋屍
說是萬人坑一點也不誇張。
據記載，1665年爆發的鼠疫重創倫敦城，超過15%的人口在兩年內死於這種傳染病，總死亡人數約10萬。
為了安葬遇難者，人們最先想到的是教堂墓地。可是很快正規墓地就不夠用了。
因此，傳說當時的倫敦城周圍出現了數十個甚至上百個萬人坑，大量屍體被潦草地堆放其中，沒有棺材，沒有葬禮，一層疊一層。
200年後的1863年，倫敦人修建了全世界第一批地下鐵，線路九轉十八彎。
人們很快動用起推理能力。當工程師開始設計軌道時，故事開始流傳：他們把軌道修彎是為了繞開當年的鼠疫萬人坑啊——為了死者安寧，或是要避開挖走屍堆的麻煩。
請看貝克璐線，傳說終點站象堡（右下角）被萬人坑堵了
總之，早年修地鐵要繞開萬人坑的傳言源遠流長。到了21世紀，還能在書上找到倫敦某某線終點站是被萬人坑堵了的記載。
問題是，這是真的嗎？
為什麼早年地鐵線是彎的？
在這件事上，倫敦交通史學家麥克·霍恩（Mike Horne）拋出否認三連：工作中從沒遇到過鼠疫萬人坑影響地鐵建設的資料、存檔部門沒有類似記錄、兩條可疑線路的檔案上也找不到萬人坑記載。
那麼，地鐵線為什麼是彎的？
專家們很快給出答案：不是因為萬人坑，而是為了省錢……
1861年，大都市線國王十字站建設場面
這與早年地鐵的修造方法有關。
倫敦最早的幾條地鐵（環線、郊區線、大都市線）整條線路採用開放式建法：挖一條約10米寬、7米深的大溝，修上磚壁和拱頂，建好後頂上再填約2米厚的蓋土。
這樣一來，地鐵所經之處的地面建築都要拆掉，地鐵公司必須把其中的全部私有財產買下來。比如，大都市線國王十字站到法靈頓站之間，公司買下了約1000處住宅（又全拆了）。線路上的私產越多，買地拆房成本越大。
19世紀末，隧道技術取代了開放式建法。這一批線路包括在今天至關重要的中央線、皮卡迪裡線、貝克璐線、漢默史密斯&金融城線以及北線這5條。
地鐵公司依然沒有逃脫買地成本。當時的市民認為，地下掏管子也會把上面的房屋搞坍塌。於是法律要求建築公司，地下動了哪裡地上就要買哪裡的私產。
1908年倫敦地鐵線路圖。中間淺藍色的橫向線路（中央線）大部分位於著名的牛津街之下
作為對策，建築公司儘可能地把地鐵修在了公共道路之下。
在高精確度的地圖上，可以容易地發現當年地鐵的修建規律。地鐵在躲避私有房產，而不是萬人坑。
另一方面，即使隧道與萬人坑位置重合也不太可能影響施工。當時地鐵約12~24米的深度遠遠超過墓葬，二者不會相遇。
倫敦地鐵撞上過不少墓地
某地鐵旁邊的格林公園曾是鼠疫萬人坑的重點懷疑對象。
學者卡洛琳·赫斯特（Caroline Warhurst）翻遍交通博物館裡的史料都沒發現與萬人坑有關的一絲記載。
不過有其他發現。
1992年，在擴建朱比利線發現了160具人類遺體，大部分是19世紀窮苦的女性和兒童；1994年，這條線路在東部的工地撞上聖瑪麗修道院的墓地，發掘647具遺體。
在更早的建設中，1862年，帕丁頓站到國王十字車站之間發現了遺蹟。
根據一份似乎把每一場辯論、支出和議會法案都詳細記載的檔案，這些遺蹟可深達8米，有人類遺體，地鐵公司付錢把它們遷葬到了別處。
不是所有遺體都這麼幸運。在1865年汙水管理專員會議裡，有人向報紙控訴在金融城某地鐵站發現的人骨未被很好地處理——被塞進某個地鐵拱門。
他們要求地鐵公司把遺骨收回來、放在棺材裡，重新安葬在金融城附近的墓地。
大本鐘（左）和西敏寺（後）
在國會法案的支持下，沒有哪個墓地是安全的，連大名鼎鼎的西敏寺也無法倖免。
1866年，名人云集的西敏寺墓地（當時牛頓已安葬於此，之後的著名成員還有狄更斯、達爾文、丘吉爾、霍金等等）被地鐵線切掉了一塊，倫敦郊區成為逝者們新的長眠之所。
你可能已經發現，這些早年記載中沒有一處確認是鼠疫萬人坑。那麼17世紀倫敦瘟疫的死難者都葬在哪裡了？
為何總碰不上鼠疫萬人坑？
原因之一是萬人坑沒有人們想象得多。鼠疫死難者被儘可能地安葬在正規墓地，通常在教堂後院，和死於其他原因的人埋在一起。
倫敦大學系統的歷史學家瓦妮莎·哈丁（Vanessa Harding）認為，“那次瘟疫對倫敦人來說是非常恐怖的經歷，所以人們會傾向於抓住他們熟悉的東西來獲得安全感。其中一樣就是，只要條件允許就應該體面地下葬。”
哈丁指出，每次倫敦一發掘出無名墓地就被認為是鼠疫萬人坑，這裡第一個問題是萬人坑不是隨便分佈的。當時大坑狀的緊急墓葬都緊貼今天的金融城和西區（West End），以舞臺劇聞名的倫敦中心區）。
第二點是，大部分萬人坑的位置在當時有記錄，現代人查得到。
倫敦中心區（zone 1）地鐵線與西區（綠）、金融城（紅）的大致位置
為高速橫貫鐵路（high-speed Crossrail）工作的考古學家卡佛（Jay Carver）說，“當你遇到人類遺存，在沒有執照的情況下去擾動它是違法的，”他說，“所以在墓地問題上，如果你要設計鐵路線首先要標出所有你知道的墓地，然後試著避開它們。”
但是卡佛又補充道，修建一條重要鐵路時這是小問題，位置可達性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為你不能把火車站修在沒人去的地方。
在擴建優斯頓火車站時，倫敦曾不得不發掘一個18世紀的重要遺址，卡佛認為這非常可惜，但工程師肯定是沒有任何替代方案才這麼做的。
鼠疫萬人坑從未被髮掘過嗎？
2015年，在修建橫貫鐵路時，人們在倫敦東部發現了一處16~17世紀的墓地。其中，42具人骨埋葬得與眾不同，它們的棺材已經腐爛，上下緊密地疊了四層，像是在同一天下葬。
2016年夏天，DNA檢測發現了遺體內含有造成鼠疫的細菌，這是全英國唯一一處用DNA確認的17世紀鼠疫死難者。
在倫敦東部利物浦站附近發掘的人骨，是唯一用DNA確認的17世紀鼠疫死難者
1666年倫敦大火止住了瘟疫，也讓很多墓地失去教堂，無人管理。19世紀倫敦再次關閉、平整了一批擁擠的公墓。
根據卡佛的說法，這個城市每塊綠地之下都可能埋著遺骨。鼠疫萬人坑的故事可能還是會繼續流傳，作為倫敦眾多歷史怪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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