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十六號,四月十六號。

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

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我明天會再來。”

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突然提《阿飛正傳》,原因是,從6月25日開始,全國藝術電影放映聯盟將公映這部片。

其實《阿飛正傳》已經太古老了。首映於香港1990年12月15日。現在在網上還能找到免費播放的正版鏈接。本來在家動動手指就能看到的老電影,還特意要在大熱天跑去電影院看,也許我們會說這個人很有病。

又或者,他只是很懷舊。

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阿飛正傳》,大體講述了社會青年旭仔,由於被親生父母拋棄,在放蕩生活中與兩位女子游戲人間。這些女子也在被他拒絕之後又拒絕了其他男人的追求。在追尋親生父母未果的失落之中,旭仔終於在冒險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剩下的人,卻仍然在原地等待一份愛情的到來。

這是導演王家衛的第二部作品,卻集合了張國榮、張曼玉、劉嘉玲、劉德華、張學友、梁朝偉等多位聲名顯赫的青年演員。這部影片一舉奠定了王家衛的藝術風格,也在其後若干次的“百佳華語電影”評選中名列前茅。

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也許因為已經太老了,現在再看到種種誇讚《阿飛正傳》的文章,很難真正投入進去,相信其中“藝術性”的種種特徵。這並非要貶低《阿飛正傳》這部影片的成就,恰恰相反,有很多東西是很難言說的,才會真正構成影片真正的迷人之處。

就好像如果今天無情地提問“墨鏡王”:為什麼你後來拍攝的影片某種意義上都和《阿飛正傳》有點像,卻再也無法超越當日那種閒適、危險,而又傷感的氣息?墨鏡王恐怕也會聳聳肩,回答“我不知道”吧。

有時並沒有旁人想象的那麼神秘,只是一種本能罷了。

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哲學上有一個“被拋”的概念:人甫出世,便被趕出一個充滿愛與關懷的樂園。

——本來麼,投生到這個世界已經不是自己的意願,阿飛的“被拋”,卻還比常人更多一層背叛:被生身母親遺棄。

失樂園裡的世界尚未成型,就已經經歷了一次至情的背叛;人生旅途一開始,愛和意義即被視為失落物。當他被裹在襁褓裡交給一個漠不相關的女人,一切生命繼承的訊號通通中斷,從此他成了一個無根的人。

無根的阿飛就像一隻沒有腳的鳥,揹負著莫名的失落,開始他追尋愛與意義的飛翔。——《阿飛正傳》正是這樣一個有關飛翔的寓言。

“阿飛”這個詞,本是美國的舶來品,原文是“fly”,即蒼蠅,專指街頭浪蕩不羈的不良青年。因為“fly”的另一個意思是“飛”,所以中國人就漸漸地把此類青年稱做“阿飛”。

而在《阿飛正傳》裡,這個“阿飛”還有一層雙關意義:他把自己比作一隻沒有腳的鳥,終其一生無休無止地飛著。目的地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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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飛,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表面上看,他彷彿只是在探尋生母的下落,一直執拗地孜孜以求,好像那是生命存在的唯一目的。那麼這個“生身母親”,和阿飛終其一生無休無止的飛翔究竟有什麼關係?她究竟是一個彼岸,一個藉口,還是一個象徵?

1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裡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精神上無依無靠,又不能認同他養母的生活方式,幼年的阿飛也許不是沒有想過,把自己的世界一分為二:

屬於養母的一方象徵著黑暗、混亂、腐化與渾濁。

屬於生母的一方則代表著光明、秩序、高尚和清潔。他嚮往這個生母的國度,把它當作精神的彼岸。

——正因為此,有人便用“俄底浦斯情結”來解釋阿飛的尋母。但是事實並非如此簡單,“原欲”並不能夠解釋一切。阿飛對於感情的體驗太深刻了:被生母遺棄、耳濡目染養母的交際花生涯,見慣了金錢與感情的交易,他早就遠離了那個對感情抱有天真幻想的時期。他對感情持有的“悲觀思維”已經造成了“浪漫愛的否定”——世界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即便是那個遠在異國的生身母親也不可能會是例外。

在阿飛的愛的世界裡,根本沒有一個“彼岸”。他對生母的孜孜以求,也不是什麼“俄底浦斯情結”。

相反地,他的養母對於他倒是有一些和“俄底浦斯情結”相對的“戀子情結”。她對他的愛,早已超過了對待人子的範疇。起初她收養他,不過是為了生活的安定,每個月能有50塊美金的穩定收入;後來她漸漸把他幻想作自己情慾的對象,她生命中僅有的半個男人。她把他捏在自己的手心裡,不肯輕易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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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渴望的是愛,是被母親遺忘了的愛。但是這兩個女人,都是不合乎理想的——她們都只是女人,不是母親。一個為了自己大家閨秀的名節和利益拋棄他,一個只把他當作宣洩情慾的對象,她們都只惦記著自己女人的身份而忘了該怎樣去愛自己的兒子。除了出生時模糊的一眼,生母從未正面出現在阿飛面前;就連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捨不得他的養母,到頭來也為了自己那一個牢靠殷實的晚年而決定放棄這個幻想中的情人,跟著老邁但富有的男人去了美國。——生命中的至愛親情,就在這樣簡單的兒子與利益的較量中雙雙落敗。

事實一再地證實,阿飛對於感情的悲觀並不是空穴來風。仔細想想,這兩個背叛了兒子的可恨的母親,其實也不過是兩個可憐的女人。

當恨意漸漸褪去,那永恆的愛的失落,卻依然在阿飛心頭,止不住地一昧侵襲著。他開始嘗試用其他女人的愛,填補這心靈的空虛。

你我都是一隻無腳鳥

“張曼玉:我想搬到這裡和你一起住。

張國榮:好。

張曼玉:那我怎樣跟我爸說呀?

張國榮:說什麼?

張曼玉:我們的事呀。

張國榮:我們的什麼事?

。。。

張曼玉:你會不會和我結婚?

張國榮:不會

張曼玉: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

張曼玉:我還是想搬到這裡和你一起住。

張國榮:我不會和你結婚

張曼玉:不結婚也沒關係,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張國榮:你能容忍一刻,難道你一輩子不結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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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國榮:你走出去以後就不要再回來了。

劉嘉玲:你是不是對每個女人都是這樣子。

張國榮:我這一輩子不知道還會喜歡多少個女人,不到最後我也不知道會喜歡哪一個。”

也許所有的女人在愛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廣泛的母愛,但是阿飛從來沒有在她們面前表現出孩子氣的一面。恰恰相反,他自私、冷酷、始終讓她們臣服於自己,最後又以充滿父權意識的一句“逢場作戲”將她們一一否定了去,僅僅保持著一種“有性無愛”的戀情。

他並不是沒有感情,只是因為屢受創傷,失去了愛的能力,既無法相信有所謂的愛的彼岸,也沒有餘力讓愛他的女人獲得幸福。從他孤寂的眼神裡我們可以讀出三個字:沒有愛。

2.

既然對生身母親的不懈追尋並不是為了完美的愛的彼岸,那麼這一切會不會只是阿飛的一個藉口?

內心深處,他根本看不起他養母的生活:糜爛、沉淪;她的那座豪華寓所,充斥著晦暗壅塞的空氣,住久了直感覺沉下去,沉到陰溼的淵潭……他搬了出去一個人住。但是少不更事的十餘年,無數個日夜不知不覺的浸淫,他早已在不經意間沾染了那裡的氣息。他以為出走之後自己可以飛翔,像一隻沒有腳的鳥,日夜兼程,飛向遠方——其實這隻鳥早已折斷了翅膀,除了養母大宅的後花園,他哪裡也飛不出去。

他是一個軟弱無力的理想主義者,一直自命不凡、聛睨塵世,懷有一個不知是什麼的遠大理想。與此同時,他的自卑和浮華又使他深深地明白,夢不過是夢,現實還要繼續,而他,根本沒有改變自己現狀的能力。以他的天性,甚至也不能按著社會約定俗成的人生規範去做一個普通的工人或者職員。——到處都是空虛,什麼都抓不住,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他只能屈就那個曾經被自己看不起的世界:選擇用聲色犬馬飲食男女充實自己醉生夢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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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的電影常常會讓人產生一種強烈的傾訴願望,因為最終情感是將人們聯繫起來的紐帶,而不是事件。

歐陽鋒在《東邪西毒》的開頭時說,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事情你不願再提,有些人你不願再見……”,其實事實的真相是在這段話的相反一面:這個世界上總有些東西是你拼命想得到的,它們的存在對你構成了一種誘惑,有些人會為此不顧一切地去尋找,他們中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卻永遠不能找到;找到的人也許會產生片刻的滿足,但繼之而來的又是極大的虛空,找不到的人最悲烈的結局是為此犧牲。但也有些人根本就不敢去尋找,他們害怕事實的真相,即存在於心中的誘惑;他們也會期待,但絕不是一個行動主義者,他們日復一日地在怯懦與勇敢、被動與主動的自我鬥爭中度過,他們的結局就如王爾德所說,“最可怕的不在於這令人心碎——心生來就是要碎的——而在於這使人心變成石頭”,用冷漠和自我欺騙來掩飾內心的空虛和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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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飛是屬於尋而無果的那種人。旭仔所面臨的是自己生存意義的誘惑,即“我是誰,從何而來,又該向何方而去”。這是王家衛早期電影要表達的一種尋找的態度,即尋找是失控的和不計代價的。

阿飛的悲劇性在於命運是無法被自己把握的,他一出生就註定了被拋棄、在一個謊言中生活了二十幾年,如果日子能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也就罷了,但真相偏偏要來打擊他,如一個霹靂一樣令他在電閃雷鳴中被擊醒,巨大的虛空感令他的生活失去了一切意義,就如一個人夢中醒來卻不知身在何處,繼而就像該片的主題歌中所唱的那樣“尋尋覓覓”,卻不知“何去何從”。

這種命運悲劇自古希臘以降, 至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比比皆是,但阿飛仍具有其獨特的魅力,原因就在於他為尋找而做的“放棄”,所有的無助、無奈、痛苦都在種種“放棄”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放棄開始是對生活的,繼而是對愛情,最後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阿飛最大的痛苦即在於“醒悟”,所以他要對養母說,“你不講就什麼事都沒有”。其實有的人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更遑論“尋找”,所以他們是沒有痛苦的,就如魯迅筆下的“愚民”。對於這種人,你若敲醒他便是對他最大的殘忍。

偏偏阿飛就“醒”了,而他又是個對內心真實不肯欺騙安慰自己的執著的人,所以他要尋找,即使明知這種尋找是註定要失敗的(因為養母已經明確告訴他,他的親父母不要他了)

張國榮從母親家裡出來後,那一段的獨白:我終於來到親生母親的家了,但是她不肯見我,傭人說她已經不住這裡了。當我離開這房子的時候,我知道身後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但我是一定不會回頭的。我只不過想見見她,看看她的樣子,既然她不給我機會,我也一定不會給她機會。

此時,“生身母親”成為一個藉口,阿飛藉著這個藉口實現他的“人格疏離”。

3.

如果阿飛能夠一直耽溺於及時行樂的人生,我們也許可以就此下結論,說他的“口口聲聲尋母”、“遲遲不見行動”背後,不過只是把“生身母親”當作混跡濁世的一個藉口。所謂飛翔,也只是他編出來的一個莫須有的故事,除了自欺欺人之外別無意義。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每當激情過後,他獨自一人仰臥在床上,總會下意識地想起那個無腳鳥的故事:

“聽人家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可以一直這麼飛啊飛,飛累了就在風裡睡覺……這種鳥一世只可以落地一次,那次就是它死的時候。”

——永不停止的追尋。在一邊自我墮落一邊自我拯救的旅程裡,雖然找不到愛,他卻一直沒有放棄過對自我意義的渴望與追尋。

他曾經藉助聲色男女來證實自己的存在,但是漸漸地他發現,這些東西只能讓自己生活得更不真實。在這種主體性被物化的生存狀態下,他開始感覺到一絲“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無所事事,沒有能力去愛別人,得到的愛又不是心頭所想;有的只是浮華與輕薄,虛飄飄地不著地,整個人彷彿只是exist(存在),卻不知道怎樣才是live(生活)。

骨子裡始終潔身自愛不能自棄的阿飛,越來越覺得,所有的飲饌聲色、啼笑憂歡,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色相越是紛繁眩目,他的心就越空;一想起心底裡的某些東西,即便身處活潑的歡宴,也立即感到無邊的寂寥,興味索然。不,不,他要的根本不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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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生身母親,不是什麼彼岸,也不只是一個藉口,她更是一個象徵,象徵了阿飛真正想要的東西:他的自我,他的靈魂,他存在的意義。母親的腹胎,是他的自我和靈魂的始源地,所以這個“生身母親”的意象,自然而然地在他的下意識裡成為“自我”和“靈魂”的象徵。

也許在其他人看來,所謂的自我、靈魂,相比於權、勢、財、利、情,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但是這個在別人看來是沒有價值的東西,對阿飛來說卻具有無比重大的價值。他的這份自愛,並不是水仙子式的自傷自憐,而是想自我證明,為自己的存在追問一個意義。

但是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在他的四周,不乏一些紮紮實實生活著的人。或是有著穩定職業的男人(警察、海員),或是盼著結婚的女人(蘇麗珍);就連爬落水管上下樓、形似竊賊的朋友和當舞女的露露,也都對愛情深信不疑。而他呢?既不可能去做一個平凡的職員,又無心為紮實的人生(愛情、婚姻)經營。

他身邊的另外一群人,則是一些社會邊緣人物,例如頻繁出現的妓女。或在香港,或在菲律賓;或矜持,或俗豔。她們是肉慾的象徵,而阿飛最執著的東西,卻是他自己的靈魂。——在阿飛和妓女的廝纏中,我們可以見到靈與肉的含蓄映襯。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世俗的人,一切的權欲、物慾、利慾,通通跟他扯不上關係。即便在沒錢的時候也還是把錢看得很淡(在隻身去菲律賓前途未卜之時把唯一的財產:一部汽車,送給朋友)。同時因為信不過感情,連情慾也是淡淡的可有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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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在人群參差錯落的對照之下,益發顯出他的不實際。

終於,意義失落。

“自我”的難題,日日逼近,而他,根本找不到“意義”。他的自我,他的靈魂,他的意義,和那個遙遠的生身母親一樣,只是一個美好而空泛的理想。

走不了非凡之路的理想主義者,於是在人生面前感到了自己的平凡和無奈。阿飛揹負著沉重的靈魂,等待著從天上降下來的改變,等待那永遠不會到來的脫胎換骨的一天。

他心裡早已知道是無路可走,遲遲不肯承認,不肯面對現實,是始終執拗著不願捨棄對“自我”的追尋,哪怕希望渺茫。

時間一長,所謂的自我追尋不但未能逾越身體的遲滯,反而成為禁錮。那些無法自抑的渴望,在無數不眠的夜晚積蓄成愁,無處排遣,就只好向內轉,加壓在自虐上。——不能容許自己完全不作為,就以自虐的作為填補了等待的空虛。

這自虐的結果,呈現在阿飛身上,便是病態的陰鬱。心與身體的不和諧,使他陷入晦暗不明的壅塞的憂傷,常常感到莫名的悵惘,永遠沒有純粹的快樂。這不能哭、不能忘的磨人的愁緒,正如《詩經》中的《柏舟》一篇: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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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飛翔,其實他的翅膀早已經摺斷了。

“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從一開始飛就可以飛到死的一天才落地,其實他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這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臨死前,他終於肯承認。這樣斷然地否定了自己的全部,多少有幾分悲愴,雖然事實正是如此。

企圖掌握自己命運和命運不可把握之間的悖論,在生命結束的一刻,再次凸顯。

既然對自我的追尋註定了會是永遠的未完成,那麼就只有靠死亡,讓生命消失,讓這伴隨生命而來的“自我”隨之消解。心靈的喧騰不安在這一刻復歸淡定,從此再不需要為“自我”的難題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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