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樓: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北京城跡①

鼓樓: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北京城跡①


題記:民國時期,老百姓中流傳一個說法:“東單西四鼓樓前。”意指舊京的繁華所在。他們記得四五十年代的鼓樓,戲棚、茶座、雜耍場子,是那時候的消遣之處。如今幾十年過去,這座明時的建築,漸漸變成了老北京的地標。圍繞它的故事鋪展開來,是幾代人在歷史中走過的痕跡。

“北京城跡”第一期:鼓樓。


鼓樓: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北京城跡①

鼓樓附近的趙府街副食店,店內的秤也是“老物件”。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文|新京報記者王雙興 編輯 | 胡杰

校對 | 郭利琴

本文約4425字,閱讀全文約需9分鐘

每個老北京人,心中都有一座鼓樓。

生於四五十年代的老人回憶起童年時的鼓樓,會首先說起什剎海作為漕運碼頭、南鑼鼓巷作為皇家領地、菸袋斜街作為商業中心的歷史,到了青年時代,後海變成了一個天然游泳場,5分鐘一張門票隨便遊,累了爬上岸,去南鑼鼓巷買驢打滾兒、雞頭米、芸豆卷吃。

半個世紀後,老人們驚訝於蒲扇、茶寮和大秧歌的消失,而日本料理、韓國燒烤、美式咖啡讓人覺得“到了聯合國”。

生於七八十年代的年輕人則更愛說在鼓樓衚衕裡走街串巷的日子。大雜院裡辦婚禮熱鬧,發糖時,喜悅也被一把一把抓在手心裡;把一毛兩毛的零花錢攢下來,買磁帶,買遊戲機;兩撥小年輕在鼓樓前茬架,摩拳擦掌眼看著要動手,一排三輪車從人群中穿過,成功化解了一場“戰爭”……

這座明時的建築,漸漸變成了老北京的地標,圍繞它的故事鋪展開來,是幾代人在歷史中走過的痕跡。

59歲的“小李子”

李瑞生的副食店名氣大,但不好找。

過了鐘鼓樓,從鐘樓灣衚衕拐進豆腐池衚衕,再向北穿過趙府街,店鋪坐落在十字路口的位置。生鏽的鐵招牌上掛著紅字:趙府街副食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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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街副食店門外。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站在門口打量上兩三分鐘,便有手裡拎著二鍋頭的中年男人湊過來提醒:“快拍下來,現在哪兒還有這樣的商店啊。”

59歲的李瑞生正在店裡忙活,五六點鐘是小店的“晚高峰”,街坊鄰居端著碗帶著盆鑽進店裡,一塊五的鹹菜,四塊錢的黃醬,舀好、裝袋、遞到顧客手上,李瑞生幾乎不需要增減,“一勺準”。

這是計劃經濟時代練就的手藝。李瑞生說,“要一兩就是一兩,要二兩就是二兩,不能多也不能少。”

從1956年開始營業,小店如今已經62歲,比李瑞生年紀還大。他在1987年借調過來,幹了30多年。

起初,趙府街副食店有130多平米,分成肉類組、蔬菜組、菸酒組等等,光是職工就有20多個。它為鼓樓附近幾條衚衕的1400戶居民提供柴米油鹽,李瑞生端著鐵飯碗,生活悠閒。

1992年,市場經濟的大潮席捲,菜市場、超市陸續出現,衚衕裡也開始有人擺攤,國營副食店不再是老百姓購物的唯一選擇,“銷量開始慢慢地下滑了,一天不如一天,後來就不夠開支了,養活不了這幫職工,職工下崗的下崗,調走的調走,買斷的買斷。”李瑞生回憶,“一百多平的門臉隔出去一大半,租給別人,就留下這四十多平。”

自稱“一根筋”的李瑞生留了下來,“街坊鄰居吃了幾十年我店裡的東西,沒吃夠,我就繼續賣他們想吃的東西。”

李瑞生的貨架底下,放了一口缸、一個桶,缸裡是黃醬,桶裡是麻醬,這是小店的招牌商品,從1956年賣到如今。麻醬一斤從五毛五賣到十三,翻了20倍左右;黃醬過去一毛六,現在五塊錢一斤,翻了30倍。

幾張六七十年代的宣傳畫貼在店鋪的牆上,黃色包裝的固體醬油和白色包裝的糕乾粉早就不再賣了,畫著荷花圖案的代藕粉如今也升級為了小孩食用的米糊。曾經有德國人提出要用2000塊錢買下這些圖片,李瑞生不答應,“這是鎮店之寶。”

如今,趙府街副食店被媒體打上“京城最後一家國營副食店”的標籤,越來越多的人慕名而來。

繫著領帶的男子掏出手機說“李大爺我拍個照,給孩子寫作文用”,頭髮泛白的女士指著桌上的動物餅乾問“這個是不是咱們小時候吃的那種”,甚至曾有年輕人跑來店裡拍婚紗照,李瑞生邊笑邊覺得莫名其妙。

最近一年,他思慮最多的,是退休的事。馬上六十了,明年三月就是他這個老職工工作生涯的尾聲,“誰來接這個班,誰來傳承北京的副食行業的文化?”李瑞生時不時就想想。

顧客還是一個接一個地鑽到小店裡來,他們大多數喊他“李師傅”,客客氣氣;也有老太太顫顫巍巍地進來,叫一聲“小李子”。李瑞生用手捋了捋他的白頭髮,仰著腦袋笑:“我長一歲,她也長一歲,她管我叫小李的時候比我大十歲二十歲,現在她80了,還是叫我小李子呢。”

衚衕里長大的孩子

9月27號上午十點多,王七(化名)準備“出工”了。

秋天正大規模入侵北京,氣溫降到十三四度,他披了一件墨綠色的夾克,蹬上生鏽的老自行車,繞過幾條巷子,就到了鐘鼓樓前。

黑挎包裡裝著幾十本明信片,上面分別用中文、英文、日語、韓語印著:北京胡同。王七以向遊客售賣明信片為營生,但十月一黃金週到來前的鐘鼓樓遊客寥寥,轉了一圈只賣出兩套。

一旁等生意的三輪車車伕朝他喊:“有一幫老外剛上鐘樓,估計等會就該出來了。”王七點點頭,坐到鐘樓底下的花壇邊,把脖子縮到夾克的領子裡。

1976年他就出生在附近的老式民房,自己說自己是典型的衚衕串子。童年記憶裡的鐘鼓樓不賣門票,裡面辦過廟會、開過展銷,八十年代末還有遊戲廳、錄像廳,“那時候家裡都窮,不捨得去電影院,就花幾毛錢去看錄像,我喜歡《拳王錢王》,武打片,好看。”王七別過頭去,盯著遠處鼓樓的紅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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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前夕的北京鼓樓。新京報記者王雙興 攝


衚衕里長大的孩子,愛說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蹲在家門口玩彈球、拍洋畫,一放假就去護城河撈魚、逮蜻蜓,最喜歡八月底,院子裡的幾棵棗樹結了果實,“每年都上去夠棗兒”。

“棗兒結得跟小蘋果似的,別看它青,又脆又甜。”王七挑著眉毛,笑,“我特傻,拿一塑料袋兒,我們院兒一哥們兒,拿一個雙肩包兒。上去棗真多,他裝一大包兒,我裝一小袋兒。”

捱罵是常事,時不時有人衝著房頂喊:“我那是私房,給踩漏了怎麼辦?”——王七說,那時大多是公房,踩漏了公家修,但私房壞了只能自己掏錢修。

大人在底下喊:“你給我下來!”孩子在房頂上對峙:“就不下去。”

“再不下來我就上去了!”

“你上來呀。”說完撒丫子就跑。用王七的話說:“房上的地形我們都摸透了。”

後來,王七們的青春期趕上了搖滾的大潮,崔健、唐朝炙手可熱,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把吉他,在衚衕裡邊走邊唱,走到鼓樓底下,站在街邊唱。那時的後海尚未被酒吧環繞,沒有人聽過何勇《鐘鼓樓》的旋律,趙雷靠著鼓樓牆壁曬太陽還是十幾年後的事,王七們只有拿壓歲錢才買得起十塊錢一盒的磁帶。

那時的油條八分錢一根,一毛六就是一頓早餐,他把零花錢攢下來買菸,八毛三一盒,不帶過濾嘴。

“沒有煩惱,每天瞎玩,那就是最好的年齡。”42歲的王七從口袋裡摸出一盒4塊錢的雙葉,點燃一根,叼在嘴裡。

微電影裡的“鼓樓記憶”

不忙的時候,方喆喜歡在鼓樓附近轉轉。

他穿著方格襯衫,用一口北京話和遇見的熟人打招呼:“大爺忙著吶?”“您加我微信,手機號就是微信號。”“有空兒咱哥倆再聊!”

方喆今年31歲,辭了職拍微電影,專講老北京文化,演員都是街坊鄰居、親朋好友。他給團隊起名“鼓樓人藝”——在鼓樓附近長大,致敬北京人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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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喆和朋友麥克。受訪者供圖

鐘鼓樓是四九城中軸線的北側終點,軸線以西是西城區,軸線以東是東城區。這條元代至元四年營造的中軸線,距今有七百多年曆史了。南起永定門,北到鐘鼓樓,全程7.8公里。老人們比喻說,北京中軸線是一條臥龍,前門大街是龍頭,天橋是龍鼻子,故宮是龍身,鼓樓則是龍尾巴。

方喆就成長在龍尾巴上。

他拍過一部微電影,叫《中軸線爭霸》,每個演員扮演一箇中軸線上的地標建築,通過幾個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去“爭霸”:天橋是古時候雜耍賣藝的地方,所以演員是藝人形象;景山上曾經有許多人彈奏樂器,所以演員帶著道具;鐘鼓樓講究晨鐘暮鼓,所以鐘樓扮演者是小孩,鼓樓扮演者是老人……他們要在電影裡尋找北新橋的橋、用49分鐘跑完四九城、尋找“機靈鬼兒,透亮碑兒,小金豆子,不吃虧兒”這句順口溜裡的“不吃虧兒”(四句話分別是東嶽廟裡的四塊碑石,其中只有“不吃虧兒”至今尚未找到)……

9月27日,方喆沿著中軸線朝南走,路過鐘樓、鼓樓,進入地安門外大街。沿街的商鋪有羊蠍子和老北京火鍋,也有DQ和吉野家。方喆說,和自己兒時的記憶比起來,變化很大。

童年的地安門外大街是討小孩子喜歡的地方,電玩商店、遊戲廳林立。方喆把兩手放在胸前,擺出打遊戲機的姿勢:“那時候流行魂鬥羅。”

作為八零後,他的童年記憶已經迥異於父輩和祖輩。

生於五十年代的老人講起自己兒時的“滑梯”:小時候和姥姥一起去鐘鼓樓,老人家愛聽戲,就去鼓樓正門裡的露天戲園子,坐在長板凳上聽樂亭大鼓。小孩們不愛聽咿咿呀呀,就跑去滑滑梯——那時候,鐘樓外的石階兩側是三尺來高的青條石。有人發明新方法,在滑梯上撒沙子,滑得快。滑啊滑,等到日頭西斜,鴿子飛去什剎海又飛回來,就該回家吃晚飯了。姥姥一邊和老人們說“明兒見”,一邊摘下頭巾,一邊數落,一邊抽打外孫屁股上的沙土……

這些都是方喆沒有經歷過的,但從2014年起,他開始追溯和記錄老北京文化。上馬餃子下馬面,這是老習俗;“臘八兒粥”的第二個字不能讀“八”,這是老方言;襪板兒、蜂窩煤爐子、門墩兒,這是老物件……方喆一個人、一臺相機、一個三腳架,把它們放到微電影裡。

27號,方喆陸續造訪了菸袋斜街的茶社、地安門內大街的中國書店、豆腐池衚衕和鐘鼓樓廣場。路過鼓樓時,恰逢一對夫婦在廣場正中打羽毛球,東西方向站著,和鼓樓平行。

方喆樂了:“男的在東城,女的在西城。”

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

鐘鼓樓前,各自有一個小廣場。傍晚時分,附近居民在茶餘飯後溜達過來,老太太三五成群地打牌,互相奉承著“你閨女兒子對你不賴”;老頭兒圍在一起下象棋,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走了,就揚起手抓抓頭頂的白髮;有小孩兒騎著玩具自行車呼嘯而過,後面跟著喘粗氣的奶奶;貓在房頂上發呆。


鼓樓:老北京的市井生活|北京城跡①


鼓樓文化廣場旁的貓。新京報記者王雙興攝

人們有時候會想起百十年前的市井生活,也是一樣熱鬧,活色生香。

鼓樓的老人們回憶,民國時期,老百姓中流傳一個說法:“東單西四鼓樓前。”意指舊京的繁華所在。他們記得四五十年代的鼓樓,戲棚、茶座、雜耍場子,是那時候的消遣之處。有軌電車被老百姓叫成“噹噹兒車”,穿過鼓樓前的街道,總能路過綢布店、百貨店、裁縫鋪、理髮館;路過郵局、銀行、小教堂、澡堂子;以及路過說書的、唱戲的、推車的、耍猴的……

幾十年後,地下的8號線地鐵取代了地上的“噹噹兒車”,端著相機的人鑽進街巷裡,鏡頭對準穿著白大褂的剃頭匠,挎著布兜子買菜歸來的老太太。

住在鼓樓旁的老許在家裡噴了驅蚊藥,關上門,提著水杯到門口的大樹底下閒坐,腳從運動鞋裡伸出來透氣兒,襪子雪白。

他70了,打小兒在鼓樓底下長大,曾經跑去門洞裡乘涼的少年如今一頭白髮,鐘鼓樓的門洞也不能隨便進了,要收幾十塊門票。

老許樂意講他還是小許時的故事。14歲就參加工作,在七機部(第七機械工業部)生產飛機部件;青年時代被大潮席捲,去了福建當兵;文革結束後回京,在航天部帶八個徒弟……那時的鐘鼓樓是髮菜的地方,就是個菜攤子,也充當過儲藏室,沒收資本家的鍋碗瓢盆和傢俱古董全都堆在上面,老百姓們憑票領取,老許被分到了一張實木桌子。

“現在那二環原來就是城牆,城牆外頭全是髒水坑和荒地,堆著垃圾,我們淨跑去撿瓶子玩……”後來垃圾堆陸續變成了三環四環五環,鼓樓地區也慢慢從北城變成了老城。小許成了親,有了孩子,徒弟也有的當了官。如今老許古稀,他不再操心工作上的事了,更關心放在枕邊的高血壓藥和四千八百元退休金。

夜幕降臨前,鴿子呼啦啦地飛過鼓樓,呼啦啦消失在視線裡。

十一黃金週來了,李瑞生會照例做他的小買賣,說不定還有外國人來店裡參觀;王七黑挎包中的明信片會賣得快些,勤快一點兒沒準還能全都賣完;方喆的下一部微電影叫《北京頑主》,他會四處轉轉,尋找演員……

本文部分資料引自《我與中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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