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謀已死！”
——2016年，《長城》上映，有人這麼說。兩年過去，這句痛心疾首的評論，還掛在《長城》豆瓣頁面熱評第一的位置上。
會這樣說的人，大概都因為對他有期待。從《紅高粱》《活著》到《英雄》和《金陵十三釵》，他是最被市場、國際認可的第五代導演，且在文藝和商業兩個領域裡都交出了足夠好看的履歷。
事實上，用《長城》給張藝謀做定論，未免不公允。
老謀子是實誠的人，他每一次談起《長城》的時候都在反思，他知道人們對他的期待，也知道這些期待為什麼沒有被滿足：
“好萊塢把整部片子都搭好了，我就是個打工的，在這部片子裡導演沒有能做的。”
“《長城》給我的經驗是代表了某一種野心，就想中外通吃，但實際上很難做到中外通吃。從中國今天電影市場的反饋來看，高票房，觀眾要看的都是本土電影，本土化的話題。”
《長城》是好萊塢交給他的作業，而《影》則是有濃烈張藝謀美學和東方意境的故事：水墨視覺、脫胎於三國的故事架構，以及中國文化語境裡特有的“江湖”。
而《影》單看陣容，也多少讓人有擔心：鄧超孫儷的夫妻檔，讓人想起《惡棍天使》；鄧超加上鄭愷，那便是跑男family了。關曉彤是在情侶檔偶像劇裡黑紅的流量小小花，吳磊還沒從被撤檔的《阿修羅》裡恢復口碑……
於是《影》不僅是張藝謀憋著一口氣，也是每一個演員都憋著的一口氣。
好在，他們沉了下來，也熬了出來。
《影》的點映讓人驚喜和震撼：這不僅是大眾期待裡拍《活著》和《英雄》的張藝謀，還是在68歲突破自我完成了一次大而漂亮的突破。
故事：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
這一次，張藝謀的野心不僅在畫面，還在故事。
《影》一共九個主要人物，剛好擺滿一份九宮格：沛良（鄭愷）是君，子虞/境州（鄧超）是臣，田戰（王千源）是將；楊蒼（胡軍）楊平（吳磊）是外敵，小艾（孫儷）和青萍（關曉彤）是內眷……
九人之間盤根錯節，構建出了君臣、夫妻、父子、兄妹的關係，映照出江湖之遠，也映照出廟堂之高。
九宮格的C位毫無疑問是鄧超，他演真身子虞，也演“影子”境州：子虞是沛國都督，在被敵國戰將楊蒼擊敗後啟用影子境州，由境州替他行走在朝堂和戰場。
境州在明，子虞在暗。境州健壯，子虞枯槁——為了凸顯人物的狀態不同，鄧超先增肌40斤，演境州；再減重40斤，演形容衰敗的子虞。
一人分飾兩角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罕見的是影子和真身之間衝突如此激烈，情感如此複雜，且這兩個長著同一張臉的角色，還有不少同框戲：逼問、刺傷、敷藥。子虞（真身）對境州（影子），是從操縱到恐懼；境州對子虞，則是從服從到反抗，一步步被逼到絕境，然後從絕境裡實現人性的逆轉。
如同鄧超在紀錄片裡的解讀：子虞是愛境州的，他把境州當成他的作品去雕刻，不願浪費境州一點血肉。
男角色裡，驚喜的還有鄭愷。在這個角色之前，鄭愷在《前任》《奔跑吧兄弟》裡給人的印象有些“飄”，也有些“浮”。張藝謀則挖出他演繹天賦裡“穩”和“沉”的那一面，他多年話劇裡打磨出的臺詞功底也有了用武之地。
鄭愷演沛國國君沛良，這個人物不僅多面，且承擔了劇情中反轉的一環。
他試探、設局，也在自己設下的局裡演戲。
鄭愷的沛良，多面而立體：前半段的故事裡，你知道他是有城府的，可他的陰狠凌厲是“收”著的，稍稍一露狠便自己化解，是舉重若輕的綿裡藏針。這是個沉浸在權謀裡、甚至享受自己設的局的王。
到“境州城破”這個節點，妹妹青萍戰死，國君在看到屍體時的踉蹌、嘶吼，情緒接近爆發；這是情感密度裡的第一層；忍痛回城，安排好刺殺子虞和境州迴歸的局，是崩潰邊緣的隱忍，這是他情感密度裡的第二層。
藏著的情緒總會有爆發的瞬間。沛良終於踉蹌、發顫，急紅了眼，嘶吼著對提出用青萍和親的大臣魯嚴發出斬殺……
收放得當，大概這是張藝謀願意在《長城》的醬油角色後再用鄭愷的原因。
女角色的設置也很有意思：小艾（孫儷）和青萍（關曉彤）是男人戲裡盪開的一筆，張藝謀在這兩個女角色身上賦予的，是和故事蒼涼基調不一樣的溫情與亮色：小艾在門洞後打量著境州，青萍在屏風後看著朝堂。她們是看客，也是局外人——無論是朝堂還是江湖，女人都是被”藏“在幕後的，是不被規則接納的。
門洞後的小艾（孫儷）
哪怕小艾是都督之妻，青萍是國公之妹。亂世裡女性處境艱難，“艾”和“萍”都是無根之物。
兩個女角色互相映照：小艾是柔，青萍是剛。小艾在幕後妥協，而長公主青萍，則是要打破規則、衝到幕前為自己爭取尊嚴和自由。
屏風後的青萍（關曉彤）
小艾配合丈夫，與影子演戲，她的慾望和掙扎都是無聲無息的；
青萍抗婚，誓死不作妾。哪怕一身血地躺在泥水裡的時候，也依然能咬牙揚眉，反殺敵國將領楊平。青萍爆發出的是權謀世界外的指控和吶喊。
張藝謀是出了名的“會拍女演員”。這一次，孫儷在張藝謀的鏡頭下是柔和內斂的驚豔。演青萍的關曉彤則讓人暫時忘卻她在偶像劇裡的瑪麗蘇表現，甚至記起她曾是最年輕的“白玉蘭”最佳女配角。張藝謀的硬光拍攝下，她從動作到臉部線條都乾淨利落，嗓音脆而烈，每一次言語交鋒都有著極強爆發力，自帶一股“寧為玉碎”的決絕。
一樣是打“傘”的畫面，孫儷婷婷綽綽，關曉彤則帶一股勇：
畫面：是“水墨”，但不是“黑白”
張藝謀最擅長的是色彩。他對高飽和度色彩的追求，在《英雄》中達到了極致。
而這次，他在《影》裡拋棄了色彩。
《影》是水墨，但不是沒有光彩，更不是簡單粗暴地對拍好的畫面做黑白化處理。在《影》的畫面裡，你能看得到臉上的線條和層次，能看到光的過渡和渲染。
光影的層次和質感
故事裡有幾場雨中打戲。水墨畫幅裡能看得到刀峰上映出來的寒光，人臉上的汗、雨、泥、血，層次分明。
戰場：雨
戰場：血、泥、雨
構圖上，屏風、簾幔、門窗，這些古典元素形成一重一重的阻隔，碼出的是朝堂裡的規矩，也是人心裡的屏障。
屏風形成視覺上的阻隔
《影》是一部可以反反覆覆看的作品。
它激烈而剋制，講大歷史也講小人物，講人心難測也講身不由己。水墨畫風裡的每一張臉，都鮮明而有留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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