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就要死了
山西絳縣 牛新生
陰婚，就是冥婚。在晉南，有人又叫“捏婚”。究竟它昭示著什麼？我也不十分清楚，但當地人像負有一種使命感似的去完成它，更多的意義就是在於一種精神寄託，或生活動力吧！它尤其發生在獨生子女的家庭中。 —— 題記
小時候只是聽別人說，翅怪（當地的土話，說的就是貓頭鷹）能聞見將死之人身上發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氣味。誰家有垂死的病人，晚上翅怪便會在附近的樹上叫個不停。所以小時候我在晚上要是聽到翅怪的叫聲，總覺得瘮得慌，對翅怪“咕咕咕咕喵嗚”的叫聲，我總誤以為是雞和貓的合奏，它究竟是來還魂的還是叼魂的？也沒人告訴我，我便徒生幾分恐慌和不安。
這幾日的夜裡，總有翅怪在上村的老柳樹上叫喚，老柳樹下面便是雲兒的家。雲兒這幾日就要死了，這是雲兒和雲兒媽商量好了的事情。一來是家裡再也拿不出一個子來為雲兒輸血，二來表哥的婚事也不能一推再推了！女方家下了最後通牒，要再不把這婚事給辦了的話，怕就要黃了。雲兒早就看出來畫在舅媽臉上的那份焦急：說好了的，當時借錢的時候保障這筆錢就用半年，不能耽擱表哥的婚事，如今過去半年又半年了。舅媽忙前忙後地照顧著他們家，嘴上不說，哪有云兒看不出來的道理。 聽說雲兒就要死了，上村就連小孩子也收到了大人們的吩咐：不要喧譁，不要吵鬧！村子裡全都靜了下來，都在等著把雲兒這事給熬過去。不知道是雲兒要死的事被人透露了出去，還是這些販屍的人聽到了翅怪的叫聲趕來了？村子裡多了幾夥躡手躡腳的陌生人，都在暗地裡較著勁：看誰能把雲兒死後的屍首爭到手。雲兒爹明白：雲兒死後，是萬萬不能獨自下葬的，那樣的話，會成為孤墳，在當地極容易被別人盜走屍體，到時候連給雲兒燒個紙錢的機會都沒有了，所以雲兒爹私下裡並不拒絕這些人的討價還價。
雲兒是個獨生女，很懂事，長得也很漂亮，有二十二三歲的年齡了，正值花季，找了婆家，準備結婚了。可惜一年前得了一場“感冒”，總是好不了。到醫院一檢查，說是血癌。開始家裡人都是瞞著雲兒的，但紙裡終究包不住火，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化療和輸血，導致家裡再也掏不出一個子來，雲兒早就明白了這一切：生已無望，死又何求？前幾天雲兒和雲兒媽商量好了，雲兒說：
“把起先訂婚時男方饋贈的金銀首飾還給人家，我死後也用不上了，再說人家以後還要再說媳婦的，還了錢也能填補一些花銷，男方家也不容易，用得上。紙紮店裡有'更好'的專門給死人用的物件，聽說什麼都不缺。還有就是，我死後肯定要配陰婚，看誰家出的價錢高，就給了人家，甭管有多遠。聽說遠處的人好出大價錢，我死後，也不用太著急，多爭取賣個好價錢。這些年來，還沒孝順過您二老，到頭來還讓你們忍受這老年喪女之痛，留有幾十萬的饑荒……”
雲兒把這話倒是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雲兒媽卻早已說不出話兒來了，這幾日嗓子早已哭啞了，咿咿呀呀地比劃著，不知道是應了，還是不要讓雲兒再說下去了。
自從雲兒和雲兒媽說了那些話之後，雲兒媽像散了架似的，死死攥著花兒的手，哪兒也不去，飯也不吃，水也不喝，也絕不放手。雲兒也沒了精神，昏昏噩噩地睡去了…… 雲兒死的時候嘔了幾大口血，又像是溢出來的，那血像是摻了水，也不凝固，總是保持著那份鮮和豔來。雲兒死後，雲兒爹把這幾夥爭著要雲兒遺體去做陰婚的主家或中介全都召集到了一起，擺上桌子置了酒席，一來答謝諸位對他愛女的“關心”，二來倒倒他自己的苦水：
“不瞞你們說，侯馬的男家出到了十五萬，但我不忍心把姑娘送到那麼遠，以後想去看看她，又是死親，難以走動，燒個紙錢多不容易？”隨後又把頭轉向了住在鄰村下村給水娃家說事的老劉身上：“水娃這娃我認得，也是個獨生子，我也認得他爹。這娃生前是個好孩子，也是快要結婚的時候‘感冒’了，但他沒個忌諱，感冒後喝了些酒，結果加了要命的病死的。他又是下村的，離得近，走動起來容易些，即使你把價錢壓得那麼低，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因為雲兒的病，我借了雲兒舅舅十幾萬的債，害得雲兒表哥的婚事到現在也沒辦得了，這債在雲兒死後必須馬上還清，這也是雲兒的一個心願。我不能因為我自個家的不幸再給別人家整出一件不幸的事情來。你們今晚這幾撥人都再商量商量吧。”
隨後，水娃爹按照由近到遠的順序交代了這些人：“第二天早上再談。”說完便離開了。別人壓根也沒有吃飯的興致，隨便吃了些東西壓住飢便散了……
這個秋天指定有些熱，立秋當天也沒下了雨，之後的天總覺得還是在炎熱的夏天裡。及近白露，秋風終於喚來了秋雨，秋雨卻把秋老虎淋了個透。夜裡雖然涼爽了許多，但水娃爹睡不著，想著白天自己去大哥家借錢時，嫂子的臉確實難看。可不是！大侄子就要結婚了，這點錢就是嫂子為侄兒攢的後季的彩禮錢，總共八萬八就讓他拿走了六萬，加上他先前借的六萬塊錢，總共十二萬，只有這麼多了。明天一大早還得請老劉再到上村去說合去，雲兒爹會同意水娃子和雲兒這門子“婚事”嗎？水娃爹翻來覆去地胡亂想著……水娃媽倒是自管自地在那啜泣，也想起她那可憐的水娃娃兒了！ 外面的秋風和秋雨輪番敲打著窗欞，水娃爹“不知不覺”地覺得冷了些，又“不知不覺”地翻身起來，在櫃子裡把被子找了出來，蓋在了水娃媽的身上，安慰道：“這是好事。若要說成了，咱水娃也有媳婦了，就成家嘍！”。一句話惹得水娃媽大哭了起來，這哭聲把秋蟲嚇得噤了聲，風雨也打住了，全然聽她一個人的嚎啕。
這秋天黎明前的黑暗裡，除了蛐蛐還在唧唧的叫著，什麼都睡著了。外面車笛響了三下，水娃爹驀地坐起身來，水娃媽也驀地也打開了燈：“水娃他爹，這就去麼？” “嗯。”水娃爹一面應著，一面扣上衣服的扣子，伸手過去說，“你給我罷”。 水娃媽在枕頭底下掏出一包紮好捆的錢袋子：“一共是十二捆，一捆一萬，是十二萬。你可得把它看好嘍！”然後交給水娃爹，水娃爹接了，抖了抖錢袋子，又在外面按了兩下，便熄了燈，獨自向外面走去。車子就在外面，見水娃爹出來了，車燈便打開了，水娃爹坐了進去，老劉也等在了車裡面：“錢帶上了嗎？” “帶上了，總共是十二萬。” “好吧！司機開車。”老劉吩咐道。四周黑沉沉地啥也看不見，只有車燈照出來一條灰白的路，稍遠的前方便有霧擋著，只有近處看得分明。車裡的人很少說話，雖然是村間小路，路面窄了些，但並不特別難走，只是路邊的棗刺掛得車身哧劃哧劃地亂響，害得司機不停地埋怨著，水娃爹也不停地給司機說著好話，臨時加了五十塊錢的租車費，才封住司機的“嘴”。大約是半個小時的路程便到了，這時天也亮了。
車子到了上村，停在了路旁。路旁早已蹲著三三兩兩的那幾夥子人，看到老劉從車上下來，伸長脖子的臉上馬上擠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算是打了招呼，又微微地欠了欠身子算是讓開了本來就能通過的路。水娃爹一直坐在車上，始終沒下來，抱著那個錢袋子。所有人都也不再說話，屏住了呼吸，在等老劉從雲兒家的院子裡出來，時間一時凝固在了那裡…… “談妥了，談妥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老劉從雲兒家的院子裡出來，一邊向蹲在外面的人打著招呼，一邊走向車子，所有人又都圍了過來，老劉向水娃爹交代著：“不用十二萬，只要十萬，剩下的兩萬，雲兒爹說了，給雲兒辦個風光的'婚禮'。”所有人都聽到了，也都做了個鳥獸散……
後來的事辦得異常順利，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雲兒身上所有的穿戴都是新的，也是最好的。水娃爹打發人從不遠外的行村拉了兩具上好的棺槨，一個給了雲兒住，一個給了水娃住，也重新讓陰陽先生選了墳址，墳址選在了下村距離上村最近的曠野裡。 水娃爹風風光光地為水娃和雲兒辦了一場豪華的婚禮。婚禮上沒人哭，雲兒爹媽壓根就沒去，受不了那種刺激，水娃媽也被人攔了回來，就是沒人攔著，她也早已耗幹了眼淚，嗓子早啞了，哭也哭不出聲來。 合葬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劉帶上雲兒的爹媽早早地去認了雲兒的墳頭，雲兒媽死活也不願離開，一直等到老劉遠遠瞅見水娃爹媽正在往這兒來的路上，給倆娃的墳頭“敷扇”，雲兒媽才被雲兒爸拉了起來，坐上摩托回去了。合葬後的第三天，雲兒和水娃的爹媽都鎖了大門，去大新疆摘棉花掙錢去了，水娃的爹媽揹著十幾萬的饑荒，雲兒的爹媽，還有三十萬沒有還清。
牛新生，山西省絳縣人。1988年婦幼醫士專業畢業，其後一直從事醫療工作。業餘愛好自駕遊，平時稍事筆墨，聊以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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