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這麼|大宋青樓就業指南:不是學霸就別來應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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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仁宗朝,陝西有位名妓叫溫琬,字仲圭,每次出門應酬,人家抱琴抱琵琶,她不,身後跟一青衣童子,童子抱筆墨紙硯。席中,興致好了,便揮毫寫幾行大字,立時被客人哄搶去收藏了。她坐在一干男人中間,不陪酒,不陪笑,就是純聊天兒。聊什麼呢?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天文兵法……

據說,她的見識不亞於博學鴻儒。甚至,連本朝第一古板的司馬光先生,談起來,都表示很欣賞她。

時人有云,“從遊蓬島宴桃溪,不如一見溫仲圭”。 足堪與“生平不識武藤蘭,****也枉然”前後輝映。

二十年前,市井中曾有流言,有品味的三陪小姐,隨身攜帶餘大師《文化苦旅》。又數年前,有國產導演遇著了愛看文藝片的洗頭妹,不禁驚為天人。其實要放在宋朝,這些真的不算什麼。

在宋朝,做一名有前途的三陪,吹拉彈唱、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不能少,投壺射覆,拆白道字,說酒令兒,各種文化人的風雅玩意,務必精通……這難度,現代收費高昂的淑女培訓班怕是教不出來。

宋代為什麼對青樓女子的文化素質要求高呢?

這便是由市場主導的消費升級。宋代崇文,文化人有消費能力,又講究情調,所以服務業把他們錨定為目標客戶就對了。就好比現在,高端白酒、名車名錶、定製珠寶,貴得離譜卻永遠有市場。因為賣方明白,只要盡心盡力,服侍好這一小撮人就可以賺了。

不比做屌絲市場,成本倒是低,利潤也薄啊!關鍵是累,顧客一個比一個小氣難纏,得了便宜還要更便宜。別說啥“得屌絲者得天下”,姑娘們就一個身子,受不得這折騰。所以做生意,還要往高端裡做,也就需要不斷提升自我。

2


文化人呢,也委實願意跟青樓的姑娘們廝纏。

古代男人,成親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需為性而操心,所缺者,叫人甜且苦的戀愛耳。人有文化了,精神追求上去了,對愛情就講究了。而談戀愛這種事,自然要有來有往,旗鼓相當,最好是紅顏,又是知己。家裡的妻子舉案齊眉,端莊無趣,稍微變個花樣便要扭手扭腳,一張口便是柴米油鹽,兒女婚嫁。又或者樣樣都好,生了兒女後卻變作黃臉婆了,叫人掃興。與色藝齊擅的青樓姑娘相比,那是大大不及了。

連宋徽宗,全宋文藝男的最高領袖,坐擁後宮三千,都要偷偷跑到宮外去撩李師師。追求的是什麼?別一種滋味而已。李師師,人送外號“白牡丹”,上接待皇帝,中結交文化名人,下,據小說家言云,還能勾聯梁山來的土匪。這位京城風月界的傳奇“李行首”,身份卻並不是官妓,而是私娼,也就是民營企業、個體戶一流。當時京城裡頭,這一類的私人妓館不計其數,便是那銷金窟、溫柔鄉、纏絲洞,尋常外地土鱉,來兩個折一雙,宰殺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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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晴版李師師

那時有一個叫李之問的地方官員,來到京城裡述職,少不得要去花街柳巷觀光,結果就迷戀上了一位叫聶勝瓊的姑娘。問題是,述完職,就得回去就任呀。眼看期限將至,李之問只得告辭。聶姑娘深明大義,絕不耽誤郎君前程,便於西門外蓮花樓,設宴為他餞別,席中自彈唱道:“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其聲悽婉,鐵石人兒聞之也斷腸。李之問聽了,熱血上湧:不走了,愛誰誰!又留下來,足足陪了她一個月。

相公當歸不歸,家中夫人見事蹊蹺,不停寫信來催。李之問不懼朝廷律法,卻是懼內的,這次只好真的走了。一步一回頭,還未走到家,聶勝瓊的情書就跟來了。一首《鷓鴣天》,有道是: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後,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這紙情書,寫得好,好在溫柔敦厚,對愛人丁點兒埋怨都沒有。不像有的女人,好過後,就要追著問你:你有多愛我?你真愛我,你媽跟我掉水裡,你先救誰?聶姑娘溫柔明理,情郎願不願意給她贖身,帶她走,這煞風景的問題,她一點都不提。她只淺吟低唱,跟你細說相思情。

李之問的夫人,待夫君到家,便來翻他行李。一翻,翻出了這白紙黑字的罪證。李之問面色如土,腦子裡轉著無數主意,正盤算著如何搪塞,孰不知夫人凝目信箋半晌,又喃喃唸誦幾遍,一拍大腿叫道:“寫得好!這女子,健筆寫柔情,了不得!”

立時掏出銀兩:“去,把這姑娘贖回來。”

3

那時,又有一位基層公務員,也沒什麼愛好,就是下班之後,好與朋友們逛逛夜總會,找姑娘唱歌喝酒而已。他夫人對此很不理解,不僅不理解,而且恨得牙癢癢。這一日,用過晚飯,一個錯眼不見,老公又不見了。夫人冷笑一聲,便點了幾個健壯僕婦,各持棍棒,追蹤而去。

到了夜總會一看,老公在做什麼呢?也沒什麼,不過是喝酒,聽曲子,聊天,偶爾摸一摸姑娘小手。宋代的夜總會規矩,女孩子唱了,客人為了表示知情識趣,少不得也唱上幾首。這位不知大難將臨的老公,便要大展才藝,挽起了袖子,笑嘻嘻立身站定,叉手唱道:“池水清——”《池水清》是當時流行的一個小曲兒,大抵人人都會唱上幾句。

只聽平地一聲獅子吼,一根大棒迎面劈來,正中先生腦門,幞頭飛落一旁。卻是自己的渾家,帶著些膀大腰圓如狼似虎的婦女,抄傢伙席地捲來,見人就打,聞聲便踹,所到之處,也不知傷及了多少無辜。只打得狼奔豕突,燭光盡滅,好好的燭影搖紅,變成了漆黑抹烏。一夥人趕緊趁黑摸摸爬爬,各自逃生去了。夫人揪著老公的耳朵,得勝還朝。

從此之後,該公務員就落下個外號,便叫“池水清”。滿城中,酒宴上但凡有人唱這曲子,大家便心領神會,鬨堂大笑。

你看,碰上這樣的情況,再多的文藝範兒,出只能趁黑逃了。所以文藝範兒也要看準對象的。

4

青樓女子的文藝範兒,除了怕碰上正室原配,還怕碰上道學先生。

南宋時台州的營妓嚴蕊,亦是一時有名的才女,不幸遇上了理學家朱熹,朱熹來天台巡察災情——

後面的故事,史上有兩個版本,一是講朱熹與天台太守唐仲友有口角私怨,便挾私報復。另一說,是講唐仲友在任上確實違法犯紀,惹得朱熹憤怒。總之,朱熹與唐仲友直接槓上了,連寫六封奏摺彈劾此人。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唐仲友的罪名中,有一條是與嚴蕊有不正當男女關係。按宋律,地方官與官妓有染,是違法的。當真計較起來,是一條不輕的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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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嚴蕊就被逮起來,如花似玉的人兒,被朱道學令人用大棍子打她,要她招供。小女子很光棍,顛倒只有一句:“我雖身份下賤,卻也不會平白汙衊士大夫清白。”

這個案子牽扯眾多,難以收場。最後,皇帝下旨,以“一夥秀才爭閒氣”為藉口,草草收場。朱熹被調走。唐仲友也沒落馬。嚴蕊也被放出來。接任朱熹的是嶽霖,乃岳飛之後人。便跟嚴蕊說,你吃了這麼多折磨,知道你有才,不如寫首詞來看看,我自有主意。

嚴蕊遂寫下了著名的《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表達了身為下賤,卻也向往著自由與自尊的小女子心願。嶽霖嘆息不已,便放她落籍從良去了,後來嫁了一位趙氏宗室為小妾。這個故事在民間廣為傳誦。後來又有精細的歷史學者發現並指出:唐太守和嚴蕊之間,確實是有不正當關係的。嚴蕊仗著唐太守的後臺,地方上各處吃拿卡要。她那兩頓打,捱得倒也不冤。就連這一首詞,都是託別人代作的。

無論真相如何,替嚴蕊想想,她也不容易——不伺候長官勢在不行,伺候了,還是要倒黴。花兒再美,經不住幾回風雨,“總賴東君主”這話兒是沒錯的。可憐命運全由不得自己,就算練就再多的文藝範兒,這青樓生涯,還是不好過的。一行有一行的難處,都是草頭百姓,世間哪有那麼好掙的錢呢。

5

宋室南渡,一代文化精英凋零。青樓中,也是浪淘盡多少紅粉。“白牡丹”李師師不知所終,“活觀音”秦妙觀沿街乞討。而在錢塘江畔,崛起了一位色藝雙絕的張穠。

張穠有點兒像嚴蕊,也是既美,又多才多藝,百伶百俐,擅長交際。此時,她手裡,正握著兩位最重要的恩客,按現代說法,交往著兩個男朋友,左右為難。

一位,名喚左譽,字與言。青年才俊,剛中了進士,正在謀官,乃潛力股一支。左譽擅詩詞,交往中,為她寫了許多優美深情的詞。比如“一段離愁堪畫處,橫風斜雨挹衰柳”,寫自家的相思,又如:“帷雲翦水,滴粉搓酥”寫伊人的美貌,都盛傳一時。正是郎才女貌,好一段西子湖畔的煙雨佳話。

另一位,正是與岳飛、韓世忠、劉光世合稱“中興四將”的張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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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俊(左二)

把兩位追求者的條件擺一下:

張俊,手握兵權的大將軍,家中豪富,妻妾成群。人長得魁梧帥氣,可惜年紀大了些,且識字不多。

左譽,未婚,年輕,有文采,唯前途尚不明朗,大概率要從基層公務員做起。另外長得醜,人送一外號叫“判官”。

對於未來,兩位的許諾是這樣的:

張俊:點個頭,灑家便風風光光娶你進門,雖是做小,面子裡子絕不虧待;

左譽:等著我,我謀到了一官半職,定來替你贖身。

換了你,你選誰?反正,自願也好,被迫也罷,張穠投入了張俊的懷抱。因同姓不同婚,故易姓為“章”,此後便喚作“章穠”了。

張俊這個人,善斂財,行軍打戰之餘,各種搶佔良田,做合法不合法的生意,賺下了富可敵國的家業。(孟馳 | 賣酒賣鹽搞房地產——南宋中興四將的生財之道)所以在朝野之間,得了個外號,叫“錢眼裡坐王爺”。這位錢眼裡坐的王爺,對章儂倒是寵愛有加,信任萬分,公務文書都交她起草,家中財務也交她打理,正室夫人只管一邊唸佛,各房妾室氣得瞪眼。

紹興十一年,對金著名的戰役柘皋之戰中,身處前線的張俊,寫了封家書,嘮裡嘮叨,這處賬目要仔細,那處開支要節省,叮囑章儂好生管家。章穠回了一封義正詞嚴的信道:“古人云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將軍您應以衛青、霍去病為榜樣,盡力忠君報國,家事就不要惦記了!”張俊便把這封信呈給皇上御覽,皇上龍顏大喜,連聲讚道:愛卿家中連如夫人都深明大義,真是滿門忠烈。於是親筆嘉獎,封章穠為雍國夫人。

章穠穩穩坐在家裡,不用像韓世忠夫人梁紅玉那般出生入死,幾句暖心窩子的話,也得了朝廷嘉獎,掙了個國夫人回來。

這種事,放在和平年代,不可能的。放在文臣身上,御史不把你參掉幾層皮,參得灰溜溜回家養老,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武將嘛,又是非常時期,朝廷只好大加嘉獎。

宋高宗打破祖宗成法,重用武將,說心裡不猜忌也是不可能的。柘皋之戰告捷,幾位主將威望高漲,朝廷便擔憂起來,只恐“諸將握兵難制”,遂連下詔書,“召張俊、韓世忠、岳飛入覲”,叫他們趕緊回朝。張俊多識時務啊,岳飛還在認死理想要直搗黃龍呢,他已經麻溜兒地交出兵權,趕回京城宣誓效忠了。

和章穠那來往的家書,也是心照不宣打配合。張俊要借小妾之口,表白對朝廷的忠心,同時還要用自家那守財奴形象,讓皇帝放心——不過是個沒志氣的粗人罷了!

這一對兒,不好說英雄兒女,亦非才子佳人,卻也算是天造地設一對戲精了。

張俊的正妻魏氏病逝後,便把章穠扶了正。而左譽,一直仕途不順,某一日,獨遊於西湖,於兩高峰處,路遇僕叢如雲的雍國夫人,兩人一個在馬車內,一個在路上,兩兩相望,章穠雙眉微顰,口中拋出兩句詩來:“如今試把菱花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左譽望著一路香塵滾滾,心灰意冷,棄官出家去了。

自宋時開始,這青樓中的一脈文藝風格,一路流傳下來,到明朝有“秦淮八豔”作為楷模,直到清末還有長三堂子續其餘韻。清代杭州妓女潘意珠,寫信招情郎:“入春以來殊冷冷。聞足下攜冷被,入南屏,望冷湖,吟冷詩,參豁公冷禪,亦憶及冷雨中人否?小窗冷梅破額,刻下烹冷泉,煙冷芋,期君冒冷而來,說幾句冷話,萬勿以冷卻之也。”

這篇情書,走的正是當代流行的性冷淡高級風,熱話冷說,含蓄風雅,通篇可有一個俗字眼?這種風格,對付一般土豪老闆是對牛彈琴,拿來對付名士才子,真是卓有奇效,各路文藝老中青男子,接了這信,別說下著冷雨,外面便是下著冷刀子,也要雀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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